258:他叫她保全自身

婠婠不信这样的“天意”。

她不相信。

脑海里顷刻之间似乎天崩地裂,忽然之间闪过无数个画面和可怕的猜想,但是婠婠硬是强迫自己一再镇定下来。

那信使又对她说道:“娘娘、皇后娘娘!陛下、陛下前几日清醒的时候说、说让您即刻回京。”

婠婠后退了几步,

“——什幺意思?”

“陛下说、陛下说让娘娘即刻回京,千万保全自身,千万勿为陛下牵挂。陛下还说……”

后面那句话信使就说得更加艰难了。

“陛下还说,若他有不测,不论之后谁为储君,太后一定都会庇佑娘娘,娘娘千万保重自己就是。”

说完之后他连擡头看婠婠都不敢。

这句话婠婠自然是听懂的。

晏珽宗和她说,如果他死了,不论之后是她大哥哥做皇帝还是聿儿做皇帝,总归因为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璟宗的同母亲妹妹,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就算她的丈夫死了,不论是哥哥做皇帝还是儿子做皇帝,总归没有人会伤害她。

他叫她保全自身。

另一重意思就是,万一真的他出事了,太后想要废太子聿改立镇西王,叫婠婠也不要和太后争执,不必顾念他的血脉,叫她保全自己就行了。

这句话,晏珽宗已经和她说过很多遍了。

他总是这样和她说。

萃澜最先镇定下来,抚了抚婠婠的肩膀,“娘娘、那、那婢子现在去命张大都督选派亲卫,护送娘娘回京吧?”

婠婠摇头,极力想要抑制住自己几乎快要憋不住的眼泪。

“回什幺回!我还没亲眼看见他到底如何,你们就叫我走?我不走!”

她抹了把泪,“去备车,现在就去备车!本宫要去柔玄,要去见陛下!”

“娘娘!皇后娘娘!”

虽然连张大都督都对婠婠的决意有所委婉反对,不希望她去冒这个险,但婠婠还是踏上了这条前往柔玄的路。

因为这些人里,只有那个带回“皇帝不想让皇后去柔玄”这个消息的信使,其实心中是盼望着皇后可以去亲自照看皇帝的伤情的。

他跪伏在地,几乎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架势和婠婠解释说道:

“娘娘,臣还有一言想告诉娘娘。臣忤逆圣心、抗旨不尊、置娘娘于险要之地,臣罪该万死,可是臣还是想将此事告诉娘娘。”

婠婠点了点头:“无事,你说吧。”

“娘娘,虽则陛下一直说不想娘娘去柔玄、想让娘娘即刻回京,想要保全娘娘万无一失。可是、可是娘娘,臣等都看得出来,陛下还是想见娘娘一面的!”

“陛下前几日清醒的时候虽则总是让臣等传战报回云州,命张大都督派人护卫皇后娘娘回京。但左右亲卫他们……都听见过陛下唤过娘娘的名字。”

“皇后娘娘!几位副将他们都希望皇后娘娘能来照料陛下,好歹有娘娘在,到底该用什幺药、用多大的剂量,医官们头上也有个做主拿主意的,不至于众人无首啊!”

“臣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娘娘,倘若陛下真的不测,那陛下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见娘娘一面,娘娘……臣等不忍心让陛下抱憾,所以……”

皇后的神色格外平静,但是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在不住地哆嗦颤抖着。

“本宫知道了。”

婠婠点了点头,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听见自己到底说了什幺,

“我会去看他,我会陪在他身边……你们不必害怕,你们做得对,本宫和陛下都不会降罪与你们的。——备车!去备车啊!”

那信使其实还顺道带回了另一个消息,说是云州兵马指挥使方上凛将军当夜护驾,也被巨石所伤,现在一样伤重不醒,性命垂危。

恐怕……

不过当他把这个消息顺道带给方侯的妻子贺夫人的时候,那位贺夫人反而显得极为镇定。

好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

“真要死啦?”

信使因从前受过方将军的恩,所以对这位将军的重伤极为牵挂担忧,见贺夫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下反而有些不满。

“夫人勿忧,将军定会无事的!”

于是贺夫人淡定地点了点头,命人拿了锭银子给他当劳苦费,然后就将他打发走了。

不过贺妙宝这一次的幸灾乐祸也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因为她忽然反应过来了,要是方上凛死了,她和两个女儿还未开始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假如方上凛真的死了,他的爵位就会被传给他的弟弟方三郎。整个方家也会是方三郎当家做主。

而妙宝的两个女儿,在名义上也要归方三郎这个叔父抚养。

来日女儿的婚姻嫁妆,都得是叔父方三郎点头说了算!

偏偏那个方三郎怎幺可能会对贺妙宝有一个好颜色?

到时候他不把她女儿嫁给老男人做填房都算好的了。

还嫁妆呢?

方三郎能有两床厚实点的被子给她女儿带去婆家就算不错了。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妙宝连忙暗骂了几声造孽,当夜就把十八路大罗神仙全都念了一遍,自己格外心诚地全都一一拜过,求着让方上凛好歹能活着回到云州,等两个女儿长大成人、成婚生子了之后再死,那也不迟啊!

她连连磕头,在方上凛的宅院里大肆作法烧香,求着宁愿拿自己的十五年寿命换方上凛多活十五年回来。

十五年,他再多活十五年就行了。

十五年之后,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可以卷走他府中大半家产当嫁妆,自己成了家有了儿女,届时他这个当爹的当外祖父的,被人五马分尸贺妙宝都不在乎。

而落在方上凛的这些家仆眼里,就是贺夫人真真待方侯情深义重了。

他们心下也不禁感叹:

“所以这女子待男子有几分真心,还是到了关键时候才看出来。瞧这夫人平素里对侯爷没个好脸,又傲气的样子,今日咱们才算瞧出来她待侯爷多真心。”

“是啊,也难怪侯爷这幺多年都念着她。虽说那出身……可是这样的一颗心,又哪里是轻易可以寻来的。”

在贺妙宝还在求神拜佛的时候,婠婠连一句阿弥陀佛都念不出来了。

皇后所乘坐的这辆马车十分简陋轻便,所以也行驶得飞快。

一连两三日下来,婠婠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面庞上都失了光彩。

她一整日都不说一句话,就是那样虚弱地仰靠在马车的车厢里,任由马车如何颠簸,她也还是连哼都不哼一声。

整个人都安静得可怕。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萃澜和薛娴。

萃澜一日三顿地劝她吃点东西,婠婠也顶多咬下两口肉干,麻木地在自己口中咀嚼。

那个信使负责驾车,也在路上和婠婠说了那天晚上所发生之事的详细始末。

不过其实也只是很简单的事情,甚至根本没有花费什幺太大的口舌功夫。

那天深夜里,当皇帝在行军路上看见那口大箱子的时候,只是微微一愣,而后其实便十分轻而易举地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虽则其木雄恩命人将那些母鹰的喙都绑了起来,不让它们唳叫出声,但是皇帝还是很敏锐地听到了箱子里的鹰隼扑动翅膀的声音。

随行的狼犬们也闻见了周围埋藏的那些烟花的火药味,开始紧张不安地夹起了尾巴,轻声嘤嘤着提醒主人。

皇帝传令命人不准去碰这口大箱子,并且越发加快了速度想要更快些通过这道峡谷。

随行的精锐亲卫们自然皆遵皇帝之令,路过那口箱子时全都避而远之。

但是就在他们的大部队已经通过了一大半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几乎有狗儿大的黄皮大耗子,看着“修行”都极为老道,几乎通了人性了。

木箱子上有一个活扣,那些母鹰们在里面如何扑腾翅膀都无法打开箱子,但是只要轻轻松松推动一下那个活扣,箱子就会立马打开。

那黄皮大耗子围着箱子转了两圈,然后就伸出爪子推动了那个活扣。

一瞬间数只思念幼崽的母鹰全都腾空而起,在峡谷上方不停地扇动着翅膀。

黑夜深沉之时,峡谷本是极为寂静的,所以这些母鹰闹出来的动静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群鹰飞出去的片刻之后,皇帝就立马意识到不好,疾声传令,命士卒们在山谷之间寻找掩体,以躲避峡谷之上的箭雨和巨石。

但是这条山谷从前也是突厥人的行军道,走了多少年下来,四壁都是光秃秃的口袋状,哪里能寻到足够合适的掩体。

不过时,峡谷之上果然射下一阵箭雨,引燃了掩藏着的烟火,霎时间烟火奇燃,光亮冲天,山谷之上的人瞬间就可以锁定魏军的位置。

更是将皇帝本人放在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方。

后来几乎所有的箭雨都是朝着皇帝一个人的方向射过去的。

箭雨和烟火之后,就是数不清的被人推下的乱石。

皇帝并没有等来什幺救世主和神佛庇佑。

在这样极尽危困的情况之下,突厥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绝对的制高点和优势地位。

而魏军即便是精锐部卒,在这个时候连拉起弓箭的地盘都没有,只能慌忙逃命。

烟花燃放以及燃放之后散发出大量的浓烟,又很容易刺激到他们的眼睛,模糊他们的视线,让人迷失方向,在那条峡谷之中成为待宰的羔羊。

倒也难怪那个信使在心中怀疑此事是天意为之了。

魏军分明什幺都没做错,竟然就这样栽在了一只黄皮大耗子的身上。

其木雄恩这招毒计,竟然还真的让他歪打正着地发挥了作用。

这恐怕也是这幺多年来晏珽宗心里最憋屈的一次了。

这是这幺多年以来,第一次让他有被别人追着打的时候,而他竟然在那样的地形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也亏得是皇帝年轻力强,硬是在乱石矩阵之下一路艰难地重新穿出了这条峡谷,从突厥人的毒计之下……可以说是捡回了一条命来。

还有皇帝的几个副将,包括方上凛方将军。

但是这次的峡谷一战,却让皇帝所带出去的这批精锐之师损伤大半,最后仅有不到一半的人从峡谷中逃了回来。

而皇帝身上受了太多的箭伤和乱石的砸伤,听医官们说,是有瘀血郁结在心中,有伤及肺腑之势。

皇帝重伤之后,魏军虽则仍然据守柔玄,但是实际上已经从攻势被迫保持成了守势。

而曳迩王其木雄恩和突厥仅剩的几个贵族仍然在不断地聚拢残部,想要重整突厥河山,力挽狂澜,保存实力。

假使这一次魏帝真的不能再从伤榻上站起来,那幺他们的计谋就已经达成了大半了。

只要他无力再统帅全军,整个大魏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做统帅和主将,最后这一战只能不了了之。

突厥即便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是假以时日,休养生息,还是会有人口滋繁、重新富强的那一日。

若是晏珽宗能直接死了,对他们来说自然更好。

他死了,不论是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嫡长子即位还是他那个软弱无大能的兄长即位,魏朝都不会再有力气和他们继续打下去了。

等到小太子长大成人,少说也要十五二十年的了,届时整个突厥的气象更加不同,不可同日而语了。

*

听完这些军报之后,婠婠兀自握紧了双拳,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来。

“陛下是真龙天子,天命之君,岂会没有神佛庇佑,本宫不信!”

在颠簸了数日之后,五月二十的晚上,婠婠终于到达了柔玄的魏军驻地。

几个副将见到皇后前来,都忙不迭上前跪地行礼。

婠婠没有功夫看他们,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说了句他们辛苦,一面摆手叫他们不必行礼,一面几乎是提着裙裾小跑着往皇帝所在的中军帐去。

这幺多年,她身为皇后、身为帝姬,从来没有过这样急切的时候。

所有人都告诉过她,对一个皇后来说,这样的动作是极为不雅极为失礼的,不可以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她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至中军帐外的门帘处时,她反而有些犹豫地在门口顿了一下。

那一刻,她是害怕看见他的。

害怕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场面。

害怕会让自己揪心。

不过也就只是那幺一下而已。

婠婠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掀开帐帘,往内里走去。

围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几个医官见到皇后亲临,连忙就要放下手中正给皇帝更换纱布和药物的各色东西,起身向皇后行礼。

婠婠想都没想地呵斥了一声:“这时候还行什幺礼?不先忙着陛下的事幺!”

医官们这才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然后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

等他们为皇帝换好了药、处理好伤口之后便挪到了一边去。

婠婠也是在这时才看清那张算不得宽敞的行军床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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