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远离喧嚣的僻静医院。
两旁遮天茂树将车辆驶过的主径道笼罩在绿荫之中。
好在丛叶并不算密集,天光从摇晃的枝叶间漏下,投撒了满地光点。
车子停靠好。
身型高大的男人手持木杖从驾驶座里走出。他梳着规整的背头,把往常额前的碎发都约束了起来。深色西装大衣的垂坠感展平了褶皱,显得笔挺而端庄。平日里凸显着斯文气质的金丝框眼镜此时生出了几分贵气。
何愿走下副驾驶,她扶了扶头上的贝雷帽,行动起来有些许不自然。
她低头看着微敞的长款红色呢子大衣,总觉得不够得体,又仔细的把一排扣子一一系扣。
莫许为她准备的新衣服非常合身,内搭柔软的材质穿在身上也很舒服。只是相比于她自己的衣服来说,横竖都不自在。她没有戴过这种圆圆的必须斜着戴的帽子,也不习惯穿着连裤的长袜,还有那双皮质锃亮的低跟小皮鞋。她像是被什幺无形的东西捆住了四肢,有些束手束脚。
“冷吗?”
看着她扣扣子的动作,莫许站在她身前,垂首关切问道。
“还好。”何愿僵硬的扯了扯衣服,将腰背挺得笔直。
他就像刚刚在家时那样,为她将歪斜的帽沿扯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望着她的目色逐渐镀上了薄薄的微光,他无法抑制的勾起了唇角。
没有化妆的脸呈现出健康的肤色,不显得过于冷白。秀气的眉毛清晰又柔和,那双灵动的眼睛上铺着浓长的睫毛,微微透红的脸颊不见多余的瑕疵。
她并不需要过多的粉饰,就足矣美丽动人。
他牵过她微凉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细细摩搓:
“室外气温比较低,到了室内就会暖和很多。走吧。”
何愿走在莫许身旁,自然而然的紧紧回握,就如早已习惯了与他相牵的这个动作。
她擡眼望着四周,眼神里闪烁出几分好奇。
坐落在茂树间的医院大楼,楼层并不高。主楼左右以连廊连接着周围的楼栋。
没有州央其他医院那样患者来来往往人潮拥挤,这里安静得出奇,人也少得出奇。时而会有医护人员推着身作轮椅的患者在花园般的前庭里慢悠悠的散步,时而也有一行穿戴庄重的家属悄无声息的过经长廊。
这里的人似乎都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气质,这种属于人身上的气质将整个环境都渲染得极为冷肃,也压得何愿大气不敢出。
“莫先生,莫太太。”
迎面走来的男人彬彬有礼,他身着白大褂,看样子应该是医生。在他的身后随着一名护士,在见到二人时也礼数周到的鞠了鞠身。
莫许一边与医生交涉他父亲的情况,一行人一同往医院内走。
低跟皮鞋的落步声伴随着木杖拄地的闷响突出于其他脚步回荡在走廊。
何愿拘束的稍稍垂着首,一路望着自己的鞋尖,目不转睛。
直到他们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口,何愿才正了正身体擡起了头。
病房大门打开。
宽大的病房空间里只摆着一张病床。病床两侧架满了医疗仪器,屏显出各种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波线,同时也发出了重叠在一起的设备音。
落地窗外一片绿意,薄纱半掩,无风无动。
窗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头发的老人。老人面向着窗户,只留有一个背影。
半跪在地的护士正在为他调试安插在身上的仪器,一旁穿着严谨的护工着手于更换病床上的用品。
见到莫许的身影,护士与护工妥善好手中的事物后走出了大门。
他始终牵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近了他的父亲。
“父亲,我带何愿来见您了。”
紧张的情绪让心跳撞得胸膛发震。
何愿刚想开口,却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像是丧失了意识的模样。
穿着病服的枯瘦身体就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内凹的脸已脱了相。他半垂着涣散无光的眼睛,呆滞的望着窗外。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还有管道几根过经微开的嘴,深入了他的喉咙。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犹如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何愿稍有一愣,挪着视线望向了身旁的莫许。
莫许像是知晓她的迟疑,他轻轻颔首,微笑道:
“没关系,他听得见。”
何愿重新收拾好她的仪态,深深鞠了一躬,认真道:
“叔叔您好,我是何愿。”
他接过她落毕的话,轻声说道:
“父亲,我们已经领证,算是正式结婚了。离我第一次与您提起她时,已经过了这幺多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莫许曾经在他父亲面前提起过她。
这让何愿心中一惊,她怯怯的偏侧过目光,悄然看向身旁的男人。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是在学校教室。那是一个,人们都不会去重视的公益课。村民不重视,校领导不重视。没人注意,更没人在意。可就是这样的一堂公益课,她却不远千里不计艰辛的跑来上,把它当作最珍贵最宝贵的东西。”
目光中的男人注视着他的父亲,真着的将口中的过往裹上了层层温度。他的一字一句真切而赤诚,落在她的耳畔,也牵引起了她不自觉的悸动。
“她认真对待每一节课,她很勤奋,也很聪明。每一次作业与考试,她基本都能拿到满分。她会为自己学到知识而开心很久,也会为自己取得好成绩而兴奋不已。我被她的坚毅与强韧所吸引,她就像石岩缝隙里的小草,努力吸收着仅有的养分,拼尽全力生长。她美好又纯澈,她不屈不挠,又极具生命力。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爱上她。”
爱上她……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瞒过他父亲的谎言。
是演绎,是虚假。
或许是因为他的演技卓绝,又或许是他的声音浸透深情。
她紊乱的心跳在紧张之外,不由自主的悄生了别样情绪。
那种情绪让她红了脸颊,连耳垂都滚烫无比。
“我多幺希望,她能一直存在于我的生命里。用她炙热的光,照亮我,温暖我。所以,我想尽办法去寻找她,去留住她。让她成为我的妻子,让我有幸能与她执手一生。”
握着她的手越束越紧。何愿屏息一瞬,凝向莫许的眼睛。
他依旧望着他的父亲,只是眼底涌动的情愫再难藏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灌入笼罩着她的余光中。
走出医院时。
稍凉的过风铺在何愿脸上,让她缓和了不少脸颊上多余的温度。
掌心里凝出了大片汗珠,湿湿潮潮的沾在二人相牵的手中。她怕自己的汗水将他染脏,又或者是因为其他那些道不明的因由,何愿轻轻挣脱开莫许的牵握,随即将双手局促的背在身后。
木杖的拄响止于她的动作,莫许放慢了脚步。
他平静的望向她,欲言又止。
像是整理好了凝在心头的话,他才迟迟启声:
“何愿,有一件事,我需要取得你的同意。”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能仰首面相他,却又在躲闪着无措的视线。凌乱的视线时而落在他宽阔的肩膀,时而又落在他系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
“什幺?你说。”
温淳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其中最不缺的是沉甸甸的郑重:
“我想办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