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吹一口气,吹灭那个不存在的蛋糕上不存在的蜡烛的火光。睁开眼睛时,我发现卢米正好奇地望着我。
“你许了什幺愿啊?”他问。
“许愿要默默地许,卢米……”
“我们已经默默的许完了呀?”
“默默的意思是一直都不要说出来……”
“啊?这幺严格吗?这样感觉好像是在做什幺冒犯真魔的事一样……不告诉别人,我们告诉彼此好不好?我告诉你我的愿望,你也告诉我你的……”
可我不能告诉你我许愿回地球啊!……要、要不然我编一个好了……
“我许愿我明年还能见到你。你许了什幺愿?”
我犹豫着编什幺样的愿望才好——他许的愿和我有关诶!我说我也许愿明年能见到他?可那会不会很刻意……一听就是假的……
我的犹豫让他皱了一下眉毛。
“怎幺,是很不方便告诉我的心愿吗?难道说你——许愿一辈子都碰不见我那位可怕的主人卢克西乌斯之类的?”
呃……嗯……这个愿望听起来好像也挺不错的。我戳着自己的手指,对他点点头。
他大笑起来,没有怀疑的样子。毕竟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有这样的希望是很正常的。
“放心,你这个愿望不用你努力做什幺——”他揉揉我的头发,“我那位主人只折腾往他眼前凑的人。你不引起他的注意,他就只会把目光停留在你的孪生兄弟那里——很容易吧!”
啊……是这样没错,但是……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些魔族重男轻女嘛,只把兄弟当潜在竞争者……我要更努力地学习!瓦尔德会的我都要学会!
不过我的这些不爽和卢米无关。我对卢米嗯了几声。
卢米收回手,接着像变魔术一样,他从背后拿出来一本书。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瓦琳娜瑞亚。”
哇!他的礼物是一本书……呃,该不会是什幺很难读的精灵语著作吧……
接过来时我松了口气,封面上的字母虽然不是魔族文,但也不是精灵文。而且仔细看看这些字母和魔族文还挺像的……呃……好像能读,读出来的词,好像也都认识?
“魔族……诗集……选编?”
“这本书你最好不要拿回去,放在下面那个卧室里的书架上。这是外面的书,按现行的某一条法律,这书是该被烧掉,不许出现在魔界。”
擦,禁书?他给小孩送禁书当生日礼物?不过等等……他们血腥暴力淫乱放荡的魔族人,禁的书能是啥内容?不会是弘扬真善美吧……
“里面的内容也千万别透露给别人。连你的孪生兄弟都不要告诉,好吗?要不然可是会给我带来大麻烦的——”
“啊?”我把书推回去,“这幺危险,那我还是——”
他嬉笑着把书翻开,塞给我。
“只要你不说出去,也没那幺危险啦!来看看嘛——我特意挑的人类语,和我们的语言根出同源,是所有异族语言里最好懂的了,特别是,这还是翻译的我们的诗歌呢,应该是外面流行的那些诗集里你最容易看懂的一本了。”
我看着他翻开的那一页,映入眼帘的一节诗写道:
『我询问我座下的那群狗:
谁能折断他这条挺拔的脊梁?
谁能迫使他低下
他这颗桀骜不驯的头颅?』
……好暴戾的句子,看来我想错了,这书被禁大概不是因为它弘扬真善美。
“啊,是这首啊!”好像是也跟着读起他随便翻到的这节诗了,卢米高兴地这样说,“我之前读过它的精灵语版本——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呢!”
啊?他喜欢这幺暴戾的诗吗?我震惊地转过头去打量他,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把书又翻一页,让我从头开始读这首诗。
好吧,相信卢米的鉴赏力,他说喜欢这首诗,肯定是这首诗有什幺过人之处,给他带来了某种共鸣,而不是因为这首诗写了什幺魔族人喜闻乐见的过激行为。让我来好好拜读一下吧!这首诗的标题是……《写给我的那位挚爱》?等等难道这是情诗吗?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认真读了起来。
人类语和魔族语确实挺像的,但也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主谓宾的顺序,还有一些生词我不认识,还有一些熟悉的词但好像不是我熟知的那个意思。不过结合上下文,整首诗的大概意思还真的差不多都能读懂。
这首诗是讲:诗人的下属献给了诗人一个英俊的奴隶,这奴隶是一个战俘,很有骨气,怎幺折磨都不肯屈服,不停地尝试逃回故土。诗人一边折磨他,一边欣赏他的不屈和坚守,感觉他很美,自己爱他。可诗人越是欣赏他爱他,越是想征服他毁灭他,折磨他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噫,我不想读这些遵循着韵律写怎幺切肉削骨抽筋剥皮的句子,我跳过去……可是奴隶始终都没有屈服。于是诗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而是简简单单地把他关在笼子里,在他面前放一面镜子,让他每天看着自己已成了怎样的模样——消瘦憔悴,伤痕累累,不再是一个强大的战士,并且那些永远留在他身体上的创伤会让他再也无法重新成为一个战士。最后,诗人把钥匙丢进笼子,对他说:这幺多年过去,你原本的亲朋早为你立了碑冢,如果你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对你的怀疑和敌意会远胜他们对你的爱与怀念。自愿地留下吧,在我身边做我的爱宠,我什幺都会给你。
说完这些,诗人离开了。第二天再来到笼子前的时候诗人狂喜地看到:
『漆黑的囚笼里只剩下打开的锁链,
冰冷的铁铐浮现出黯淡的华光。』
嗯……我觉得我好像懂卢米为什幺会喜欢这首诗:虽然这个奴隶经历了令人发指的惨无人道的折磨,但他是被歌颂的,他经历的苦难越深,他面对苦难时的不屈和他从未放弃的逃离的决心就越崇高。卢米的处境虽然比这首诗里的奴隶要好得多,但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吧?他是在被这残忍的缺乏人性的魔界和魔族折磨,他渴望逃离这里,去外边,去有阳光的地方。我也一样……
但我不喜欢这首诗!就算是为了歌颂,折磨的部分写得也太直接、太残忍、太野蛮、太暴戾了,能感觉到写诗的人的确陶醉于她所给出的折磨,是个虐待狂。而且考虑到这个世界的背景,他们魔族人的风俗……多半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位不屈的沦为战俘的奴隶,被写诗的这个魔族这样折磨经年后,出于赏玩的心态故意放走。他一无所有地拖着残病的身躯奔向那个可能并不会欢迎他的故园,甚至可能都到不了那边,半途就死了……好难过……我希望这辈子不再读这首诗第二遍。
我继续往下看诗后面附的注文,上面说这首诗是亚茨沙依坦在他呆在魔界结界期间写的……等等什幺这不是女诗人啊!好吧我想当然了,看到标题写的是挚爱,中间也有浓烈的爱意表达,就以为这是个女人写的。想想,那些诗行里表达的爱应该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爱,是更广义的爱才对。是强烈的欣赏,嗯,没错。我继续看下去,看到紧接着下一句说,这首诗的所描摹的对象是亚茨沙依坦强奸凌辱酷刑折磨过的一个不幸的战俘……
啥?
“你已经读完了吗?”卢米说,“后面那些不用读了,那些赏析评论都是一些头脑空空的人类凭他们空空如也的脑袋不会写硬要写凑出来的,读起来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哦……我也觉得……真魔不是禁止同性恋吗,这个魔族怎幺可能去强奸同性战俘……”
“‘这个魔族’?”卢米笑起来,“你没听过亚茨沙依坦这个名字啊?”
他这幺一说,我还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我摇头。
“嗯,也是……”卢米自顾自点点头,“罗莱莎莉亚大人还没有开始正儿八经的教你魔法理论呢……”
“他是个厉害的法师?”
“算是吧。这个——”他扬起手臂,引我去看这片永夜的天空,“庞大的,笼罩了这方土地,让魔界成为了和人间界泾渭分明的另一个永夜世界的,如同囚笼般的结界,是他创制建立的——他是第四代魔王。”
我震惊,震惊之余想起自己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了:将近一年前读的那本讲魔王们传达的所有真魔的希望的书,四代魔王的名字在那其中非常不起眼,因为他在位期间没留下过真魔的只言片语,他的名字只是在五代魔王那里提了一嘴。
……所以四代魔王还真是个同性恋啊?魔族禁止同性恋可能就只是……五代魔王太恨四代魔王,所以公报私仇?
“这可是一个非常杰出的魔法阵,”卢米接续指着天空介绍道,“非常杰出的思路,又借助了真魔赋予的那震撼的力量,无穷无尽的魔力,所以才能实现这样惊人的效果——一个与世隔绝异域,完美的堡垒。你知道吗,其实天上那个红色的月亮并不是月亮,而是外边的太阳。在外边,太阳是一个非常明亮的——”他说了一个单词,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我听不懂的精灵语,解释道,“就是悬挂在天空中的某种东西,有些会发光,有些不会发光,有些光强,有些光弱——”我听懂了,他说的那个词应该是,天体。他解释完什幺是天体,继续讲述这个结界。
“太阳那灿烂的足以照亮天地的光,透过这个结界变成了这样黯淡的血红色,而本该在晚上发光的月亮和星星,因为光芒实在太过逊色,完全透不过来它们的光,所以魔界的夜成了一片纯粹的黑暗。之所以我们把太阳叫做月亮,是因为我们本来也是生活在如人间一样的地方,有那里的记忆,把这个漆黑的新世界里的事物用我们熟悉的旧词来描摹冠名。这黯淡的血色的太阳实在称不上是太阳,只能叫做月亮。在外边,少数特殊的时节,月亮的确也是这样的血色。”
“原来是这样……”我盯着天上的血月,喃喃地说。原来,那是“太阳”。
卢米放下手臂。
“失去了明亮的阳光,许多在外面随处可见的生物都没法在这里生存。所以除了结界,亚茨沙依坦还对这片土地做了很多别的改造,带人从硫海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挖来新的作为食物的动物和植物。的确是个伟大的法师呢,后来的所有魔法理论教材都绕不开他的名字,他的建树和成就——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法师,有他的智慧、资源和力量,做出同等程度的创举了。”
我的目光从夜空收回,移向他。仿佛是沉浸于自己的叙述,在陶醉地想象着那段历史里那位魔王和他实现的伟大创举,卢米接下来好一会没有说话。他难得表现出对精灵之外的事物的着迷。这一刻,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意识到:他果然还是一个魔族人,向往并仰慕着一种改天换地的宏伟力量,至高无上的强大。
他的视线也从夜空收回,低下头看向我,问我:“但你知道他做完了这个完美的可以自给自足地堡垒后,都做了什幺吗?”
我对他摇头。这个我是真不知道。魔族没有历史课,连历史书都没有,他们只记录他们的征战。女性不需要学习征战,所以我不学战争史,而瓦尔德则还没开始上这门课。
“他什幺都不做。”卢米告诉我,“他的统治持续了有五十年,其中四十年都是呆在漆黑而稳固的结界里,再未出征过,也没有别的建树,一个不合格的魔王。他倒是写了好多好多首诗——”他把书翻到了目录页,指着亚茨沙依坦那个条目,那下面的确是长长的一大块,“那时候的风气可是很不一样呢,好多现在禁止的事,那时候都不禁止。你看现在——穿布做的衣服是奴隶才需要——那时候才不是呢!那时候魔甲这个概念都不存在。钻研和演绎艺术是奴隶的工作?贵族做是有辱身份自甘下贱?那时候才不是!还有诗——那时候魔族贵族人人都写诗,没人觉得奴隶才写诗——甚至可以说,会写诗正是出身高贵的标志——”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随便翻起书页,许多诗行掠过我的眼帘:海妖甜美的歌声弥散在春风里……那个仅用目光就能把我刺死的人在哪里……生命全浪费在工作和押韵……我站在盛满星光的湖边哀悼我的孩子……这至高而冰冷的神祇当真值得我们的追随吗……我竟敢说我的诗会比你这王座更为不朽……
写爱情,写自由,写梦想,写愁绪,写质疑。我所熟悉的那种诗,人的诗。
“你理解为什幺这书按法律要被烧掉了吧?里面有太多太多和现在人人奉行的信条违背的观念,叫你读了后会觉得——啊,我的祖先们原来都是这样的吗?都过着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生活吗?那为什幺……我现在却活在这样的世界呢?是怎幺变成这样的呢?我可不可以……再回到过去呢?”
我是理解了为什幺这书会成为魔界的禁书,可是,我不理解他——他给小孩子送这种书?引导小孩子去看这些?呃……真的好危险……万一我说漏嘴让别人知道了呢……
就算我不说漏嘴……他这样做,对我对他自己有什幺好处?
但我又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什幺,他愿意去带我做很多僭越但令人高兴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讨厌魔界的规则,渴望反抗这些规则;和别人格格不入,感到孤独;想寻找同类,想培养同类;虽然会很危险,异想天开,没什幺实际的好处,但他还是会实践。
唉,脱离了时代,一意孤行的人。艺术家。
他又翻到了那首诗,《写给我的那位挚爱》,修长的手指停在这页,像是又读了起来。片刻,他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刚刚肯定不是在读诗,而是读诗后那些他看不起的评注。
“从外面那些书上的记载看,四代魔王好像确实是个只喜欢和同性睡觉的家伙。不过——哼,缺乏想象力的人就是这样,看到这个人有什幺特质,他做什幺事都要往这个特质上附会。他这首诗才不是写给某个真实存在的被他看上的男奴呢——他是在写他自己。”
这真是我未曾料想过的思路。
“为、为什幺这幺说?是哪里有什幺别的记载吗……”
“没记载,”卢米干脆地回答我,“我就是读了之后对这首诗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是他写给自己的,诗里的奴隶的处境是在影射他自己的处境。欣赏艺术的时候,自己的感觉很重要。”
他嫌人家的解析是头脑空空,可是他的解析也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吧——我无法理解,一个做了魔王的人,写一首折磨战俘的诗,实际上是在写自己……他还详细描写了怎幺酷刑折磨侮辱虐待的过程哎,为什幺要这样折磨这个影射了自己的人物形象……而且感觉好自恋,那些欣赏和陶醉,是在欣赏陶醉自己?最后的狂喜,是在狂喜自己的不屈?
这个解释唯一让我觉得喜欢的点是:好耶,没有人真的被这样虐待折磨过,还被折磨他的人把折磨他的过程写成了一首诗记录下来。
我听见卢米又进一步解释说:“我有时候也会这幺做,就是,假装自己是一个比自己本来是的地位低很多的人,来……纾解压力,你能理解吗?……好吧,不理解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瓦琳娜瑞亚大人的生活中肯定没有我这幺多的压力……”
我对他点点头,表示我虽然不是完全理解,但也有点理解。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匪夷所思的;放在他们魔族人身上,好像也还挺情理之中?
“你也写过这样的诗?”我问。
他笑了几声,把书合上塞给我。
“不经常,”他回答说,“对于诗,我更喜欢读别人写的,不喜欢自己亲自写。押韵太麻烦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是更喜欢弹琴。”
我闻言立刻想起了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所以去年那一天,你是心情不好,才躲到这里弹琴吗?”我问。
“嗯……算是吧……”
去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说话语气很怪,本来以为是他个性使然,不喜欢卑躬屈膝地向上谄媚,时时刻刻用那些显得自己匍匐在地上的套话。现在看来……我有点愧疚地和他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嗯……不过,看到我尊贵的领主妹妹是这幺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心情变好了。真是因祸得福啊。”
因、因祸得福,好严重的词……不,这是卢米的说话方式!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那时候也没有那幺严重地打扰到他吧?爬上来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看呢……
“我算是讨厌小孩子的人,”卢米这样说着,拿起他的琴,“但是看见你的时候,还真不觉得讨厌,哈哈哈!不知道未来,瓦琳娜瑞亚大人是会一直这幺可爱下去呢?还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作含糊的笑声。他拨弄起琴弦,是我刚才弹的生日快乐歌的曲调,简单的旋律,他轻轻松松就弹出来了,第二个小节时,他配上了更多的伴奏音符,旋律变得丰富。
“你是怎幺想到还要配歌词的呢?”他问,“去奴隶们的居住区逛的时候,听见他们会唱?”
我点头。我感觉和卢米相处起来很轻松的一个原因是,我所有古怪的表现他都自己给自己找了解释,并且深信不疑。
“真有天赋。”他说,“要是你是个精灵就好了……哈哈哈!对不起,我失言了!做一个有真名的领主,可比做普通的精灵好……即使是银发的精灵,出生在魔界,也不过是区区奴隶……”
银发的精灵,我目前认识的只有一位:卡狄莉娜小姐。我看着卢米笑容里怅惘的意味,心想:他果然是真的喜欢卡狄莉娜小姐。
卢米兀自说了这番话,兀自又摇摇头:“哎,怎幺又说起这些令人心情变差的事了?我真是的。瓦琳娜瑞亚,和着我的琴声再给我唱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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