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门口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几秒钟后红色跑车分毫不差地倒插停进车位。
看坐在自己对面有些拘谨地捏着银勺的花月娇,叶阳笑了起来。
墨镜不知道什幺时候被摘下来了,叶阳忽然间透出一种符合年纪的青涩,嘴唇浅浅勾起,配合弯的眼睫,年轻人的张扬恰到好处,冲淡了那身深棕色三件套西装带来的矜贵与生疏之感。
说来奇怪,比起和她好声好气说话,拉近距离的叶阳,花月娇似乎更愿意与梦里那个会很认真埋怨教训她的叶阳相处,在那个他的嘴里自己有一百个缺点,可花月娇却觉得他们更像是同样的人。
此刻,忽然笑起来的叶阳与梦里完全重合,花月娇不禁恍惚。
“你不好奇我为什幺知道吗?”
叶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搅着咖啡擡眸看花月娇。
视线直勾勾朝她望来,那双墨色的眼瞳此刻分外晦涩不明,仿佛风雨欲来之际铁青色的天幕,雨已经在云上堆得很厚,在等一个顺理成章倾盆的时机。
“因为——他们当初就是这样建议我妈妈的。”
叶阳很简洁地说完,语气平淡,仿佛这件事完全与他无关,自己只是在和花月娇谈论今天的天气或者二人该如何联手玩弄林云深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
但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在说话时,额角不自觉抽动一下,很轻,恍若不觉。
花月娇完全没料到叶阳会突然向她讲述自己的过往心事,潜意识把这当做是叶阳他欲扬先抑的第一步,接下来他应该向自己大说特说,二人合伙是多好的决定,又聊她能从林云深那里拿出多少好处。
花月娇想保持警惕,攥着银勺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
叶阳看她的表情好可怜,嘴角还带有戏谑的笑容,眼睛里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天已经放晴了,浓绿的树影泼洒进室内,是一只淋过雨的狗,没心没肺地甩着尾巴,可湿漉漉的皮毛还没干,其实他一直停在雨里。
花月娇有心想说些什幺安慰他,却又无比清楚,叶阳想听见的应该是她的应答,愿意和他联手,给不知道为什幺惹他讨厌的林云深制造点麻烦。
于是花月娇迟疑着:“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没关系。”叶阳摆了摆手,不太在意。
他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随便找人撒气,何况对面坐着的是他挑好的合作对象,一个能够撬动林云深的支点。
“如果你看过我的采访,就会知道这不是什幺秘密,不过我想,你应该没有看过。”
他擡起头,浓绿的树影透过玻璃,照在花月娇扶着瓷杯的手上,叶阳忽然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喊了花月娇名字。
“我会替你保密。”
“我觉得你和我妈妈有点像。”
“?”花月娇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懵住,手上用力过猛,餐刀在瓷盘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嘎吱声。
她以为叶阳接下来该借此让自己同意和他联手,就像在他那个梦里做的那样,循循善诱蛊惑花月娇站到自己那边,让她暂时不要离婚,再商量名正言顺利用花月娇身份和林云深作对。
但叶阳没有。
他轻声说着话,看向花月娇的目光朦胧起来,明亮的湖面忽然被暗色的水雾弥漫,连带着双眼的主人一起,陷入很深的回忆之中。
叶阳抿着嘴唇,似乎完全不认为这样没头没尾地称呼一位年轻的小姐和自己的母亲相似是一种冒犯,也完全没有想和这位林云深的妻子聊聊他丈夫的念头。
他目光专注地看向花月娇,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地开口:“我妈妈现在过得很好,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坦白来讲,叶阳在几分钟前考虑过是否该向林云深透露信息。
他认为自己成功拿捏花月娇的可能性毋庸置疑,就算卑鄙一点阻止花月娇离开,叶阳也很有自信,能游说她站到自己这边。
但一晃神间,早已编辑好的定时短信被删除干净。
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很多的坦然以及隐约的不安,叶阳试图替自己的心软找补。
大概是因为,花月娇实在和他妈妈有点像……
都是那种很勇敢,年纪轻轻就从小村落来到大城市的小女孩,在没有真正扎根之前,错误地遇见了一个不算太好,但在外人眼里足够高攀的丈夫。
这样不对等、不匹配的关系,连所谓甜蜜的磨合期都显得痛苦,到了最后,反抗变成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一种不识好歹的错误。
妈妈总喜欢抱着他掉眼泪,向叶阳道歉说自己对不起他,叶阳只能安慰妈妈,说自己能看出来,妈妈运气很好,未来会变好的,那个道士阿姨不是说过吗,要相信他。
叶妈妈只把这当成孩子笨拙的安慰,并不放在心上。
没过几天叶妈妈回家很激动地抱住他,说自己有办法了,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爸爸带他们见过的那个林阿姨,是林云深的妈妈,说小林阿姨愿意帮她。
现在的叶阳知道林泽卉女士是个很好的人,作为父亲的朋友她完全可以不管他们母子,但林阿姨还是在他们离婚时旗帜鲜明地站在他母亲这边。
但当初的叶阳只是个小孩,再懂事体贴,离婚对于他来说无异于自己的家被拆开,总是爱哭的妈妈和回家越来越晚的爸爸也分开,爸爸再也不回来。
妈妈无数次问过他有没有怨恨自己,叶阳很懂事地说没有,可实际上他也不确定。
直到现在,他擡起头,很认真地看向花月娇的眼睛——对面的女人似乎还没回神,投来的视线也雾蒙蒙的,卷曲的发丝被撩在耳后,洗发水的香气和甜腻的餐点香味一起蔓延过来。
他终于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圆桌边缘浇灌着金属贴花,精致的甜品和热茶摆在色彩艳丽的餐具上。
花月娇和叶阳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叶阳是为了等花月娇下文,而花月娇则是单纯无法理解,他为什幺要将自己和叶妈妈联系在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俩的长相并不相似,花月娇从小就住在那个很普通的村子里,他们没有拆迁,也没有什幺发达亲戚。
人在走投无路之际,很容易幻想自己收到一封由猫头鹰叼来的入学信,或者拥有一个移居海外的富豪阿姨。但现在的花月娇,已经不再做这样的梦了,所以她听见叶阳没头没尾的话只是一怔,随后茫然向他投来视线。
那双瑰色瞳孔里很清晰倒映出窗外摇摆起伏的枝叶,连带吞进天空中漂浮的所有云朵,在眼底缩成小小一片。
她动了动嘴唇,迟疑着,声音很轻:“什幺意思?”
“……”
叶阳懒得再继续向她解释,漫不经心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深褐色杯面卷起奶白的泡沫又炸开,他已经向花月娇让步够多。
“没什幺。”他索性换了个话题,眼波流转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嘲弄,“还觉得我是骗子吗?说你红鸾星动,但是此事难以善终。”
想到自己向花月娇说的第一句话,叶阳英俊的面颊不禁抽动了几下。
痛,实在是太痛。
他只粗略掐算出自己能在那个时辰、那个方位找到对付林云深的帮手,却没能算出自己当天会有血光之灾,这位帮手小姐看起来娇弱可怜,打起人来却实在有劲,毫不留情。
那天花月娇看见他,像是看见了什幺大怪物,先是慌张握着他的手喊他名字。叶阳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出众的外貌迷倒了这个乡下来的小土妞,正以为拿捏花月娇再除掉林云深,一切水到渠成之际,叶阳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再看向花月娇缓缓开口。
花月娇却突然松开了他,像刚刚什幺都没发生,一切只是叶阳的错觉,她低头专心吃起饭来,心无旁骛,任由叶阳一个人在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直到最后,花月娇结账付款走出餐馆,无视了跟在她身边的叶阳,自顾自拐进一条小道里。
叶阳还是第一次碰见有人将他视若无物,他几乎想要遵循本心转身就走,对付一个林云深而已,还不是轻轻松松。
但对自己掐算的自信还是压过了叶阳心底暗藏的不爽,他先是重金雇人,又自己出马,好不容易才找到花月娇,绝对不会这幺轻易就把她放走。
叶阳推了推自己滑至鼻梁的墨镜,随后跟上花月娇的背影,拐进了那条小巷里。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实在记不清了,叶阳只觉得花月娇的抚摸比石头还重,按在他脸上的瞬间,自己像要被她扯成两截,连带着他那副很贵的墨镜也在地上摔出一道道蛛网状裂纹。
叶阳有些诧异地望着面前泪光盈盈的花月娇,她垂下眼睛,很娇弱地解释,说自己还以为你是什幺坏人,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摔坏他的东西都会赔。
叶阳心说该哭的人明明是我吧,谁会莫名其妙被摸了一顿还不敢还手喊痛,但一方面又忍不住得意,心想不愧是自己算出来命定的帮手,就连……就连打人也如此有力。
他竭力控制着表情,克制住自己龇牙咧嘴的冲动,面上一派沉稳可靠,说既然知道我不是坏人,墨镜也不需要你赔了,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花月娇很快掏出手机,应了声好。
叶阳最初的目的只是找到她,并没有想好要怎幺利用花月娇对付对付林云深,于是二人加过好友却没再联系,要不是偶尔能刷到花月娇发的照片,他都快忘记这件事。
忽然之间被翻了旧账,对象还坐在对面虎视眈眈,花月娇一时间有些窘迫,哼哼几声回应:“嗯,你说得挺对的……”
她垂下眼帘,把裹在奶油里的蓝莓用叉子抵出,按大小摆在餐盘一边,叉子按着蓝莓,像是她在揉林云深的脸,怎幺不算红鸾星动,又怎幺不算难以善终。
过了好久好久,叶阳才听见花月娇继续往下说。
“可是,如果开始不对,结束就会对吗?”
叶阳有心想回答她的迷惑,但天机不可泄露,他只好沉默着把一旁的草莓芭菲推到花月娇面前。
“今天我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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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总:老婆可没有打过我,她心里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