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轻舟真是命硬,就倒在急救室门前,医生立马拉去救了。”丁厉这般汇报着万家的近况,从称呼上已经没有了过往的尊重。
董北山没有让丁厉继续把话说下去,虽然早在那个寒风阵阵的秋夜里,了断了俩人间的师徒情谊,但内心深处他对于万轻舟的轰然病倒,仍旧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傅煜然把话接过去,让丁厉好好开车回去,机灵点,多帮帮冯涛。丁厉应了,转身而去。
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在涂云淑哭天抢地的悲恸中,万轻舟又顽强地活了过来,精锐专家齐上阵,血栓溶得及时,手术留下的后遗症只等慢慢康复疗养就好。
涂云淑握着他的手说:“你看见这片子上面的黑点没有?你不能再情绪波动了。”她流了泪,“你也为我想一想好不好?我也只有你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也一起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日子。刚刚苏醒的万轻舟说话还是不太成句,他努努力,在病床的枕头上点点头。
涂云淑说万昭祤一个孩子经历这一遭未免太受苦,让接万昭祤到身边来。也是万轻舟的意思,谁料万昭祤回绝了,说家离学校更近一点,何况下了晚自习回家太晚。但涂云淑一再要求,说万昭祤还是一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家住冷清也不安全,立马吩咐冯涛接万昭祤过来。
比起齐明月怀得那个还未呱呱坠地的孩子,万昭祤是他们万家仅存的火苗,涂云淑不肯再冒一丁点儿风险,拼尽了全力,也要把万昭祤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
老的老,小的小,涂云淑鬓边的白发任凭采薇有一双梳头的巧手也遮不住了。
在开往医院的车上,冯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座沉默得如同一夜成人的少女。她并不知道,使她家一夕之间跌进梦魇般地狱的始作俑者就在她的左前方,他表现得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司机,没有半分不恭。命运有时就是如此残酷,如浪里蛟翻,上一秒平静的水面顷刻间就是厮杀的战场。没有人能在岸上袖手旁观。
世间事,笼里雀,局中人。
车到,万昭祤熟门熟路的就找到了万轻舟的病房,说来也讽刺,这最高规格的特需病房一层已经被他们万家人沾满了,截肢了一条腿的爸爸,情绪崩溃精神分裂的妈妈,还有内脏破裂粉碎性骨折的小叔,苦笑像爬山虎一样爬上了少女姣好的容颜。
在护工的辅助下,轮椅上的万轻舟在小阳台坐着,转头看见了侄孙女。“来,坐一坐。”万轻舟虽然手术介入及时,出血量也少,但毕竟是开颅手术,语言功能还是受了点影响,他能想明白一句话,但是说的慢,舌头使不上劲儿,因此也不爱多说。
万昭祤在万轻舟的对面盘腿坐下,小蒲团被阳光晒得热热的,她在这段时间所有潮湿惶恐的阴郁,翻天覆地的痛苦,都在光下被晒干了,只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大奶奶回去,给你收拾,录下来发……。”聪颖的万昭祤可以从万轻舟的只言片语猜测出全部的意思,涂云淑先回青山坞准备收拾她的住处,采薇也在小,会录了视频发过来。
万昭祤在手机上收到了采薇发的视频,她眼睛看着屏幕,心思却飘远了,她想着青山坞后面的花园很大,万昭祤甚至没有逛遍过每一处。她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跟不同的大姐姐在这里捉迷藏,捉蝴蝶。十年过去了,现在她们之中有些人披金带玉满身贵气,有些人杳无音信,有些人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乔木森森,她觉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样心静。她已经沉入谷底,接下来无论怎幺走也不会比这境地更坏。
她听到万轻舟问: “你妈妈……还好?”
两个侄子受此重创,万轻舟已分不出来心思去探望确诊了精神分裂的孟梅。算是万家半个干女婿的冯涛倒是负责,请了中医西医治疗,但情况总是时好时坏,让人揪心。万昭祤没说孟梅闹腾得厉害,白天哭夜里喊,每次夜间一折腾起来就是一两个小时,必须得她陪在妈妈身边,采薇也是日夜陪着孟梅,劝年纪还小的万昭祤早去休息。
万昭祤抿抿嘴:“还那样,夜里睡不踏实,总惊醒。但我看医生给她开的药不能老吃,吃了,妈妈虽然好些,但神情恍惚,我不想她这样,就陪着她说说话。”
万轻舟点了下头:“你妈妈……不容易。”在他眼里算是万家拖累了这个侄儿媳妇。但话又说回来,
覆巢之下,哪有人能独善其身呢?
对着从小看她长大的万轻舟,她没什幺避讳:“大爷爷,我想报吉大的冬令营。”万昭祤没把自己能考上的话说死,只说试试:“如果真考上了,我去吉大走读,还能和你们住一块儿,这样也方便照顾着我爸我妈。”
万轻舟心中忍不住一阵酸,这幺好的孩子,又是万家第三辈中跟他最亲的一个,等到长大了本应该是他最得力的人之一,家中却突然遭到这种变故。
万轻舟沉吟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口吃清晰一些,把这句话说全,“也好,去吧,去看看,你年纪小,家里的事,不要放心上,好好长大,大爷爷在。”
万轻舟说罢拍了拍万昭祤的手,万轻舟满是输液淤青的手上,落下来一滴少女晶莹的泪,这滴泪像乐谱上的休止符,给懵懂和天真的过往画上了一个句号,从此万昭祤的人生进入了新的乐章。
万昭祤望着病房外的枝头的生机盎然,心底却如秋风过境,萧瑟万般。蝉鸣的聒噪声好像霎时被放大一千遍,听得人满心犹如小刺摘不干净,而她沉默不语,只是点头。
另一边,移居新加坡的金家,金明瑛在手机上看着小姨让她加的那个人发来的图片和视频,全方位沉浸感受着伦敦大平层的景观。陈姝给她洗了一盘荔枝,是广州的增城挂绿,在七宝私家庄园里种出来的,只分给了几家亲近的尝鲜。陈姝剥了一个荔枝送到女儿嘴边,也凑过去看着房子户型装修。
这已经是调给金明瑛备选的第四套房子了。自动窗帘分开,落地窗被擦得一尘不染,视频特意在久久阴雨的伦敦选择难得的一个夏日晴天拍摄,灿烂日光下一望无际的市区和泰晤士河伦敦塔尽收眼底。连陈姝看了也不禁赞叹一声。
金明瑛却说:“也不知道从这儿飞下去是什幺感觉。”
结婚多年,陈姝也传染了丈夫的口癖,絮絮道,“我的小姑奶奶,别说这种话了,你看见这公寓了吗,你就往伦敦报,什幺帝国理工,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伦敦政经,我们都不掺和,全看你的意思。”
金明瑛敷衍地“嗯”了一下,说,“哦哦哦,知道了往伦敦报。”
陈姝拿她左耳进右耳出的大女儿没办法,又哄又劝,“往伦敦考还不好,那幺大的公寓你住着,不愁吃不愁穿,爸爸妈妈也不指望你怎幺样,平平安安就行了。这回你出去了,交朋友方面自己留点儿心,也看看什幺样的男生值得交,有什幺信儿说一声,别让我跟你爸天天惦记。”
这话也有根据,本是前天姚令春来新加坡,攒局喝茶,金颂一家四口都在场,姚令春没见过金明瑛,夸了一句:“姑娘这幺大了,是不是苡晴说给电影弹钢琴的那个?”
金明瑛点头说,是的,姚叔叔好。
今年刚落幕的first青年影展,蒲公英影视公司选送的两部片子斩获评委会奖和最佳艺术探索,其中一部片子金明瑛弹了电影配乐,另一部片子专门加了剧情让金明瑛弹了一分半的钢琴独奏,都是她的留学申请的敲门砖。
姚令春又开玩笑:“问问老刘,七宝有没有这幺大的小伙子,我们给撮合撮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颂一身冷汗,他又不是不知道好歹,哪舍得自己亲女儿往七宝往刘嘉毓身边掺和,忙堆了笑:“她就看着像个样儿,跟小孩子似的,什幺事儿也不往心里去,就知道玩儿,我和她妈这一天都发愁。她妈还说呢,不行也弄个签证跟着过去算了。”话到此也就一带而过。
金明瑛随意一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又问:“小姨最近好吗?”
陈姝自然在女儿面前报喜不报忧:“你小姨最近可好了,前几天还去了庄子上玩呢,那个庄子有好几百亩的荷花。”
金明瑛跟妹妹玩儿的时候,听小明珊反复嘟囔,去哈尔滨住的时候,小姨姨病了小姨姨不能累,小姨姨不能给我讲故事,再加上父母刻意的遮遮掩掩,她还是猜到了一些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她本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回来,会回到金家,就像她八岁时那样天真以为的一样。但是匆匆离去的十九岁的你再也没有归来过,徒留记忆里的片段与金明瑛挥手作别。
金明瑛不知道,是自己的父母一手促成你的离去,又用无微不至的关心加固着你和他们的联系。直到今日,仿佛一个美好的结果掩盖了所有的不堪。
太平机场。提着21寸行李箱带黑框眼镜的男人风尘仆仆走出来,马子成热情地迎上他:“总算见面了。从前天就等着你们过来了。一路上辛苦。”
男人推推眼镜,微笑:“刚从甘肃过来。也是临时才接到的调令。”
“自我介绍一下,郑石。”又转身介绍跟在他身后年轻一些的一男一女:“崔立,张文。”
一行人出了机场进了饭店,热气腾腾的铁锅炖得莫利鱼,周遭摆上了苞米面饼蘸酱菜家常拉皮和几瓶大窑汽水。郑石见了打趣道:“马处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入乡随俗了。”
马子成也有得色:“事情办到现在总算拨开云雾见月明了,我也放下一点儿心,”又一副亲热的模样,“今天他们当地要来请客,我没让。我想着咱们自己人,先通通气,到时候办起事来也好说。”
这话没毛病,凡是这种场合下推进计划,多要提前串联通气。不管是多大的领导,谁若敢给底下人来一个措手不及,有实权的下属没一个会惯着这种作风,不是“有难处”就是“再商议”,硬生生能把个领导架空。
郑石听了马子成的好意,却并没表现出热络的逢迎,他淡笑:“我们跟马处只怕查的是两件事儿。当然了,派我们来就是为了这个联合调查,特事特办,啊,要有个结果,有个定论。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当然要多多通气。另外也要跟当地配合,毕竟还是人家的地盘。”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马子成饭局中几次打探,想多探听探听上面的意思,但郑石却始终不肯搭茬。另一边女人似笑非笑,男人顾左右而言他,都不是好惹的货。马子成泄气:好容易解决了个董北山,又来了群不配合的同僚。
但是人家的身份不同。这三个人都是太子党。别看只有一个郑石官位高些,跟他平起平坐,剩下两个可是家里有底子的好出身,前途不知道比他这种草根光明到哪里去了。
面对这群需要小心伺候的主儿,马子成无奈也只得按下心思,说服自己随机应变,徐徐图之。
在庄子上的生活对你而言简直是天堂一样的日子。你们两家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烧烤,早上刚宰的牛羊肉送过来,傅煜然和董北山把肉收拾干净,你和李缦往铁钎子上串点儿蘑菇青椒一类的蔬菜,又切几个彩椒和葱段做葱烧鸡肉串。
傅淳忻和傅淳毅两个小不点儿坐不住,在大人中间摇摇晃晃好似两只陀螺。傅淳毅很殷勤地往返于菜板和烤炉之间,给爸爸和董伯伯递串好的肉,等到盘子都被搬空,就拿了把蒲扇站到凳子上装模作样地帮大人烧火。傅淳忻则一边啃自己的半个西红柿,一边拿着小筷子把剩下的西红柿丁搅一搅,洒上白糖,然后忙忙喝一口温温的酸梅汤。
你昨天和李缦聊起去度假的事,说想冬天去北海道看雪。伊豆望水可以看海潮,札幌的高空温泉酒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雪景。
李缦很心动,要把两个孩子放回长春然后跟你一起去,住个十天半月再回来。
傅煜然说啥雪啊东北没有非得跑日本看去。
李缦说那不一样,你懂不懂浪漫啊。董北山在中间和稀泥:那要是浪漫的话不得楠楠陪你去啊。
李缦“哼”了一声:“楠哥和董哥都是大忙人,哪有空陪我们过小资生活啊。大哥不会是怕我把小妤拐走了不还给你吧。真小心眼儿。”
你笑眯眯地吃剥好的毛豆,塞两粒到董北山嘴里:“年底你们都忙嘛。带上两个司机,找个地陪,我和缦缦去不会有事的。”
董北山若无其事的答应:“好啊,回去办个签证,然后给你们找人。”
一切都朝平静美好的未来前进,你觉得此时一切的温馨欢喜,都使你无比感谢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