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朝开科举,迄今不过十数余年。在闭塞些的州县,许多人还视之为新鲜事物,只闻其名,而不知其全貌。
程俭的母亲杨蕙,能谋善断,兼有远见卓识。甫一得知天子下诏,称“闾阎秀异之士,乡曲博雅之儒,亦可随其器能,擢以不次”,便设法与本家交通,让程俭和杨氏子弟成为了同窗。
也正是在杨家,年幼的程俭初次懂得,门第之分、家世之别,可以如泰山压顶一般,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一向坚强的母亲低声细语的恳求;
是心照不宣的冷待和忽视;
是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恶意中伤。
程俭对杨家的不喜,大抵就在那时酿成。
科考新开,虽为寒门书生创造一条出路,但世胄蹑于高位、英俊沉于下僚的局面,仍然没有即刻转变。上至中枢、下至地方,泰半为察举和门荫出身的官员把持。同样是考试,如何考、如何决定等次,根据主事者的意图,便有很多操作余地。
程俭十六岁那年,第一回参加乡试,遇到的就是这般窘境。
他自小受张羡钓教导,加之经历使然,所学侧重于经济、律令等实务,尤不擅长写华艳靡丽的诗赋。
偏他赴考那一年,诗文的考核比重大大增加,时务策的比重相应缩水,惯例的五道题目只考了一道。
诗歌也就罢了。程俭常年替人写诉状,自认文章水平要比诗歌高过一筹,固执地不愿练习四六体骈文。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还得了个“文采欠佳”的评语。
虽然不可抗力因素居多,程俭也并不以落第为耻,但多少还是对自己的文章有些讪然。
因而,当道姑打扮的少女前来履行约定,一篇篇翻阅他的习作时,程俭久违地生出了丝紧张。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目光却时不时向对面飘去。照老头子的说法,世间诗赋文章,如果入得了她的眼,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入得了天下之眼了。
“唔,”素商终于出声,“以恶补一年的功夫来看,还可以。放在历年省试中,算及第者里的中下水平吧。应付不太刁钻的考官是足够了。”
湘妃杆狼毫翻了个头,“哐当”砸在案上:“你连历年及第者的答卷也看过?”
“虽然不是全部,但大略都读过一遍。”素商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是方外之人,每日除了修行,只好读些文章消磨时日了。”
这位女郎敷衍起人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拎起纸张一隅,打量道:“不过,为什幺写得这样挤?纸上还有很多空白。”
面前的一沓纸上,每一页都只写满了右上角角落,如同豆腐块一般,墨迹又小又密地挨在一处。
“这个啊,”程俭故作老成地轻叹一声:“就算是为了应试,骈四俪六的,写多了也怪恶心,干脆写小一点,眼不见为净。不要的纸也可以送给村子里的小孩练字。直接送新纸,村民们不乐意收。”
素商从纸页的另一端探出脸来:“你考虑得挺周到。”
她这副模样,颇有点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狸奴。
“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文坛风气如此,当然会反映到科考中。要革除科考中浮虚之病,恐怕还得从文学处改弦易辙。”素商放下了手中的纸页,若有所思。
她的面容,充满了与年龄不相吻合的笃定。三两句话,宛如只是宕开闲笔,但因了那份笃定,又令人不禁感到,闲笔也有闲笔的分量。
“有没有写得顺畅一点的文章?”她擡头望着他。
“有是有,不过很容易又得一句‘文采欠佳’吧。”
素商正色道:“我以我手写我心。若是写作者自己都觉得顺畅,文章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程俭只好将另一个藤箧拖了出来:“随便看。”
这一箱文字,皆以章草在黄麻纸上写就,明显要比那些骈文习作用心得多。素商揽袖从最上方读起,一读,就读到了夕阳西斜、晚云初收。
薄金色的晚照笼罩着少女,晕得她本来疏离的五官,多了些烟火可亲的静谧。窗棂的淡影依次投过她的肩颈、环佩、裙裳,宛如佳人如斯,一步一流连,久久不肯归去。书房中寂然无声,除了纸页偶尔翻过的响动,似乎世间万物,都不愿来惊扰这安闲的壶中天地。
程俭手捧书卷,伴她默读。恍然间,他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彷佛可以一直就这幺静坐,与素商一道,静坐到地久天长。
“甘罗,帮我从厨房叫一些点心来。”过了许久,素商才开口说话。
哪里有甘罗?这小丫头片子,早就失去耐心,跑到外面野去了。
素商忍不住蹙眉,那张贯来没有破绽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懵懂,好像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程俭见了,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不可察的微笑。他走到她旁边,替她酌了杯冷泡茶:“与其指望她,你倒不如使唤我呢。”
“都这个时候了?”素商润了润喉,终于侧目瞥了一眼天色。她顺手整理好书案上的纸张,欲从坐榻上下来。突然之间,整个人差点儿要向前倾倒,被程俭一把伸手扶住。
“小心。”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素商半揽在怀里了。
发丝间的馨香近在咫尺,恍惚间将人带回梨花树下的初遇。手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原来,她的体温不是冷的,而是如夕阳余晖,泛着浅淡而真实的暖意。
“抱歉,”程俭像被烫了一下,连忙退开了:“你没事吧?”
“没事。”素商理了理裙摆,脸上并无不豫之色,“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而已。”
“关于你的文章…”她刚要开口,便听到院落里,传来张羡钓中气十足的催饭声。
“吃过晚饭,再说吧。”程俭立马转过身去,先行一步,只想早点儿跟素商拉开距离。
他也真是昏头了。怎幺会在一瞬间里,萌生了能和素商相安无事的念头?
另一位当事人望着少年郎君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变脸变得这样快。上一刻还温和体贴,下一刻就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恨不能地遁。
甘罗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蚯蚓的网兜,奇怪地说:“他怎幺了?”
素商轻轻摇头。
小女孩故意拖长了声音:“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