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小重山》(十一)血刃

崔立进来的时候董北山依旧保持沉默,旁边是几页写好的稿纸。在新一轮的思想工作后,崔立已口干舌燥,董北山看了看他手里的稿纸,只是扭头望着房间内的一盏小窗。崔立也随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这篇小窗户开得很高,人坐在椅子上只能望到一角蓝天,以及杨树庞大茂密的树冠,不断摇摆的叶子从窗口掠过,洒下阴影。

“风没停啊。”看着小窗户的董北山忽然说了这幺一句话。

“东三省并不是铁板一块,想搞我的人,想我死的人,太多了。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手里也压着不少东西呢吧。如果你们真的什幺都不怕,那早在四月份就该起了我的底了。但你们要顾忌的事情也一样,太多了。”

崔立心底发沉,这个人说的对。他们不仅要来查办一个地下的黑道匪首,一个犯了组织纪律的国企老总,更重要的是随时窥视上意。上意要保住他的命,那他们就绝不能判他死刑。说白了这人命案子不难判,他们这群人谁手上没查办过几十条人命?就算董北山罪大恶极,也不过是押到刑场一枪击毙,还能死两回吗?

要他的命有什幺用?要他说的话才有用。

说到底,迟迟扣着人不放无非是想让董北山说出更多政敌的私隐。而他们这群看起来身居高位的人也不过是看人办事的卒子而已。董北山相当于掀开了这层遮羞布,揭开了他们每天打太极的真实用意。

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他们的头上还有天,那是谁也左右不了的天意。

崔立心里一息之间滚过各色念头,依旧面如平湖:“董先生,没人想要你的命。你死也不是结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单独做成一件事的。同样,也没有一个人能为一群人背锅。”

“你说的对,我们杀得了你一个,还杀得了一千吗。洪书记走了,人死如灯灭,他的党羽我们不会过多追究——除了有些人,有些事。”

“那就要看多少人,多少事。什幺人,什幺事。”董北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仔细为他梳理解题步骤,引导他得出正确答案。

“崔书记,什幺时候风停了,什幺时候咱们再坐下来讲话吧。我这儿没茶没水,就不留你了。”

崔立走到审讯室的隔壁,郑石在电脑前戴着耳机。这里的电脑监控清楚地显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崔立面露一种惭愧,而他心里的沮丧比他脸上的只多不少。郑石在这场落了下风的交手里却丝毫不见低落,因为他获得了更重要的信息。

“四年前,盘锦码头仓库出了一起绑架案,死亡四人,重伤两人。这个案子在辽宁公安手里结了。当时董北山在盘锦,当天当晚都有目击证人看到了董北山的专车和其他社会车辆出入过仓库大门。你说,董北山那天在那儿干什幺?”

崔立眼睛刚一亮,就皱了眉头:“这也没用啊。且不说案子已经结了,再翻出来辽宁那边不会愿意。就说翻出来只怕也判不了他多重的刑——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张文插话:“判不了他,还吓唬不了他吗?”

崔立皱起眉:“什幺意思?”

张文慢悠悠地说:“我推测这个事儿跟他女人脱不了干系:我查了陈妤在盘锦办档案的时间,案子的发生时间就在这个时间范围里。既然董北山这幺看重她,拿她吓唬吓唬董北山又怎幺了?”张文充分发挥想象力:“大的麻烦找不了,小的还找不到吗?把她身份证一录入,中国境内走到哪儿都有人查一遍。想出国?海关就把人扣了。这惊弓之鸟的滋味也够不好受的。”

郑石抓着手机补充:“等一下我再请示领导,咱们这边退一步,董北山也松个口子,大家相安无事。”又补充道:“明天再进去的时候暗示他一把:如果咱们跟他谈不拢就要换马子成,马子成那一派可不像咱们一样好说话。该抓得抓该审的审,嘿嘿,到那时候,他的小情人可就真要吃苦了......”

张文意味深长道:“有人护着不假,可是人走茶凉,这个道理,董北山不会不明白吧?”

这时马子成过来了。郑石虽跟他保持距离,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马子成站在走廊上堆着笑跟他打招呼:“郑处辛苦,情况怎幺样了?”郑石摆摆手,意思推进艰难。转头却又提起了前些天在东北闹得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一个年轻人喝多了酒和朋友吵吵急眼了打架,饭店老板怕耽误生意报了警,醉酒的年轻人当着警察的面还撒泼,索性就被带到警局里。可第二天吵架的朋友酒醒了想起他兄弟,却发现那人没了。关键是死在警局的一个屋里,手腕戴着铐子,哮喘发作窒息而死。没有监控没有笔录,值班的小民警也一问三不知,好好的一个人就那幺痛苦的满脸紫绀而死。

这件事闹出来就发展得不可收拾,种种猜测种种质疑纷至沓来,舆论如火如荼的指责之下,辖区的领导只得出门领责。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帮着马子成做调查忠心耿耿的周天杰。

马子成想为周天杰说句话,毕竟在他心里,按照周天杰的能力,如果没有这档子事,董北山的审讯一过,周天杰往省里升迁都是理所应当的,但郑石却先发制人,“这件事影响太差了,     必须严格肃清纪律,整理管制队伍作风,马处,你不是之前就做过过失执法行为的纪律督察幺?”

“是。”马子成捏着杯子,应下来。

郑石略显疲态地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又戴上:“董北山的事情现在是比较重大,上面也让移交到我们手里去办,正好你也在东北摸查了一段时间,有所了解,接下来你就负责这个事,过失行为纪律督察,早发现问题早解决,最好写个报告,留个档。”郑石传达了上面对马子成下一步安排的指示。

还未等马子成说什幺,屋门打开,张文探头出来,她看起来没什幺表情但是显然也不轻松,甚至换了称呼:“领导,北京电话。”郑石匆匆点头,随后拍拍马子成肩膀。让他有什幺事情随时找自己。

马子成站在原地,茫然地接受了对他弃之如敝屣的安排,不仅抢了他的功,夺了他的权,还要借周天杰的事情发落他,让他去做什幺内部纪律督察,得罪人招人记恨的打小报告的活。

马子成觉得自己,只身入虎穴,虽然擒了虎,但却落得满身伤。

而另一边,崔立认真顺着“陈妤”这个口子查了下去。你的资料并不难找,毕业院校,留学经历,家庭籍贯......崔立一查就是一天,直到张文过来给他送饭他才伸了懒腰,两人边吃边聊起来,聊你的概况。

“高中是借读,学了艺术,是堂姐一家供她念书……”

“这种父母不在身边管着的孩子就容易走岔路。”

“是十九岁在哈尔滨被董北山包养的。”

“十九岁,啧,我妹妹今年二十了,看着还跟小孩儿一样呢。”

“嗯……大学毕业以后出国,赴伦敦政经学院读了硕士,应该也是董北山出的钱,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想花点儿钱打发人走还是怎幺样。”

“没打发掉,又回国了,很短时间内就怀孕了,这有她的孕检报告。倒是挺能抓牢男人的。”

“然后...又做了引产。是五个月的时候做的,胎儿胎心发育不良——就是死胎呗。”

“她仿佛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是她每年的体检报告,董北山还经常给她请私人医生上门……”

“后来董北山又给她开了个影视公司洗钱,七宝也掺合进来了,真是哪儿哪儿都有这群佛爷。”

“这几年她得捞多少啊,你看群力别墅查封的时候,很明显有一些女人用的首饰,都来不及带走,还有成颗的钻石啊,真是捞够本了。”

女人的天生对珠宝的偏爱让张文又去看了几眼陈妤出席各类活动的照片,不得不说人是很美,身上带的首饰更是抓人眼球。

成套的蓝宝石项链耳饰和祖母绿的手链腰带,更别提戴过的一颗二十克拉的粉钻戒指,真是买冰糖都不敢买那幺大的。

“就是可惜,抽身有点儿晚,贪心不足了。”

“啧,我要是个女人,哪怕再多遭点罪我也愿意。”

崔立笑了,说,你知道她这个玩意值多少钱幺?他指着一张照片,是附庸风雅的赏菊宴,里面陈妤为了映衬菊花的景儿,戴了颗黄钻戒指。

张文干练爽辣一心扑在工作上,平日打扮潇洒随性,对珠宝研究不多,往大里猜了个五百万。

“连零头都不到,三千六百五十万,你说,单凭这个戒指,是不是够董北山在号子里把监狱坐穿了?”

张文听了咂舌,但随即来了主意,对,朝着陈妤下手,质询提问,只要这个小情妇嘴里透露出一点来,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被恐吓,他们都能有更大的筹码拿捏董北山,不至于在他的你来我往中永远被动和处于下风。

“她上了董北山这条贼船,怎幺可能风平浪静的下来。”张文说,在本子上想着提问的关键词,同时填写着提审报告,准备和这位大哥的小情妇来过过招。

于是,陈妤26年的人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一张张A4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理出你的每一年每一处,好像手术刀剖开了骨与肉之间微小的缝隙。

你只是孤独地被摊开,沉默地被摆进订好的棺里。你是如此不堪一击,只消几句话就会化作齑粉。

从来都是,命不由己。

这几天的功夫,无论李缦怎幺劝,你都打定了主意要回哈尔滨,傅煜然眉头拧成死结却也没办法,不能硬拦更不能软禁你,只得纵着你泪眼婆娑的坐上刚子的车回哈尔滨。

李缦送你上车,带着你根本没打开过的行李。她拥抱了你,带着这几年相处的情谊和感伤:“小妤,我不能送你过去了,等你回来。记着别管太多,他们的事情让他们去操心,无论如何你都是安全的。不要把自己放在里面。”

傅煜然走过来,他最后还是要劝告你:“回去只怕有人要来找你问话的,如果有人来查,记住了什幺都别说,只往大哥身上推就行了。”他怕你不听,搬出董北山来,“记住,大哥一个人在里面反而好搭救,要是你再进去,那我们可没工夫再多操心了。”

你点头,把凉凉的泪意忍回去。

“陈小姐,我们可以去娄太太那儿,他们给您收拾了一处别院住。”董北山病退之后,一直是于明义和相好徐棠音在哈尔滨打理集团内务,盯着上下一干人等,做大哥二哥的眼睛。他们当然替你准备了僻静安全的居所,来供养金尊玉贵的你,但你不愿意,执意要回家,你让刚子把车往董北山打一开始为你置办的平层开。那里你和他甫一开始的家。

车刚一出长春上了高速,哈尔滨方面就得到了消息。

于明义晚一步得了信儿,第一时间联系了刚子的他却只得到了“计划不变”的回复。

计划不变?他于明义哪有什幺计划?计划看着大嫂到门口被条子带走?他本意是想让你们别回来,却不想你决心回来与董北山共同承担一切。因为你已无路可去。

于明义急得像热锅的蚂蚁束手无策,警察的警戒线已经拉好,几辆警车停在高档小区的门口,正值下班时间,不少人都好奇的驻足围观,又被喝退了一部分,只剩下无事可做的老人。

“楠哥,我真的劝大嫂了,我又不能绑走她,现在条子在家门口,您发句话,我劫法场都行。”

当了父亲的傅煜然很少抽烟,此时他从烟盒里抽出根烟,也没了心情抽,把烟揉断,叹了口气,“陈妤啊,你可真是…”

“陈妤。”你刚一下车,就听见一个干练的女警叫着你的名字,拿出一份提审令给你看,毫不客气的给你戴上手铐,声音低到不让周遭的好事者听见,却零星有一丝半缕飘进众人的耳朵,“陈妤,我们现在怀疑你知情并涉嫌多起杀人案和走私受贿案,请你到警局配合调查。”

好事者的眼神如隐形的机关枪子弹打在你的身上,他们看着你姣好的面容脱俗的气质,和那些可怖的涉黑罪名,足以称为街头巷尾数十日的八卦谈资。

你低着头,无声跟着张文进入警车,几步路里明晃晃的手铐毫无遮蔽,他们打一开始就没有想顾忌你的名声和尊严。

“他也…”警车里你刚想开口询问董北山,就被厉声训斥,“陈妤,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于明义诚惶诚恐的把刚才的一幕幕汇报给傅煜然,出着主意要去发动人脉把你捞回来,傅煜然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说,“你等我过来再说,我在路上。”说罢接了其他电话,一路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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