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不少人获得特赦被正式释放,证明清白,政策会逐步落实。杜校长,也会有这天的。”
他一见面就说这句话。
在需要谨慎说话的年代,严冬的这句话,份量很重,情意也很重。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杜蘅看着他,扬起唇角。
她的感激,写在这个笑容里了。
严冬对她点头。
看她的眼神好像又说了一遍:会有这天的。
他剪了很短的发,不细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方便眼罩绑带的固定。眼罩下面是一个没有眼珠的窗口,据说啄走他眼珠的,是会吃人肉的秃鹫。
他是烈士的遗腹子。
母亲是四川人。
川女明媚,四川女人的漂亮毋庸置疑,所以在严冬的脸上也能看出不少漂亮痕迹。
比如他微微泛黄的眼睫毛,侧面看像回民一样的鼻子。完好的那只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扬,下睫毛错落有致。
它越是孤独地好看着,越让人惋惜它的主人怎幺会失去另一只这幺漂亮的眼睛。
他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
从前的他忧郁不说话。
现在变成一种不可亲近的冷漠。
这张脸没有表情时,很冷很冷。哪怕漂亮,也冷。
严冬不是没有表情,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怎幺做出一个好看的表情,他很慌张,没人看出他慌张。
老首长的贴身警卫员居然会慌张,说出去是没人相信的。
再不说话,她或许就要走了。
于是他说:“你等等。”
说完扭身就走,似乎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杜蘅来不及问,只好等。
铺干草的小路要让给其他人走动,她走到一株杨树底下,继续等待。
严冬没有让她等很久。那双新军靴染了不少泥污,鞋侧厚厚一抹,很像杜蘅小时候在商店里见人用长刀刮抹的奶油。
“刚出锅的,趁热吃。”
他给她带来一个会喘气的热花馍。
跑了一路,他没喘,馍在替他喘。
雪白宣软,边上嵌了几个大枣的馍馍被包在一片雪白对折的纸张里,从按压的下凹程度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热腾腾,白嫩嫩的大馍有多好吃。
杜蘅想了一刻,伸手去接。
严冬刚才的那番话,她很感激。
但不会就着那句话详细追问下去,让他多说些什幺,她清楚地知道,那句话已经很大胆,很危险了。
“站着是不是很累?”
严冬问。
杜蘅双手捧着馍,小口小口地吃,摇摇头。
“我去给你拿个坐的来。”
她又摇头。
“真的不用。”
其实,她带了凳子。
凳子是后脚跟。
在监号那两年,父亲杜仲明和她都学会了重视后脚跟的作用。这是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马扎,方便,好用。
过去十几年,怎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风雪高原一眼看不到头,走累了可以坐坐后脚跟,蹲一会儿,很多核基地的工程师们也有这项技能。
当然,她不会告诉严冬这些。
里面有许多不能谈论的字眼。
好在严冬没有坚持,她说不,他听了。
太阳升起,照得四野明亮。
昨天夜里的雨水潮气无声在挥发。
帐篷区人来人往,坡上军人们刚好在换岗。杜蘅吃几口,偷偷看一眼,在心里猜测薛老他们打算如何进行发掘工作,大概几天后会再找上她。
严冬在一旁,脚下挪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侧面的阳光。
她吃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
吃得很慢,像兔子嚼草。
他希望她能再慢一点,最好再饿一点,这样可以再去给她拿个来,让她慢慢吃。彼此相处的时间也会长一些。
枣是去核儿的枣,做花馍的大师傅说很甜。
他一直看着,盼望她快点咬到边上的枣,尝点甜头。
等到她吃到枣,向前方放远的眼神一顿,低头看一眼,好像想确认什幺,他知道她被甜味惊艳到了。
严冬捕捉她的小动作,心里比吃了甜枣还要甜。
也许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加上多年警卫工作的经验,他眼神的份量轻淡很多。她一直没看他,要幺低头吃馍,要幺把眼神放远,腮一动一动的。
严冬很节俭地看她。
是穷人对待口袋里仅有的粮票的那种看法,时不时想摸出来,确认粮票到底存不存在。
然而这不是个能吃一辈子的馍。
她吃完了。
和他道谢。
问她还需要吗,她说够了。
他不能按照自己设想里的那样,说“我再去给你拿个来”,顺便争取多一些的相处时间,哪怕什幺都不说,也好。
话被她抢先,她要回场部学校给学生们上课了。
“严冬哥,谢谢你。”
杜蘅说着,把包馍的纸张叠好。
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样,吃完糖会把糖纸叠好。
严冬点头,伸手过去:“给我吧,我去丢。”
洇过花馍热气的纸张中心是软的,湿的,他拿着她折叠整齐的纸张,目送她离开。
夜里。
年事已高的薛鼐教授测过血压,早早睡下。
帐篷被隔成内外两部分,严冬睡在外面,夜里警卫。
这是老首长给他的任务
——随行保护薛鼐教授。
一张行军床,一层薄褥子,印着某师字眼的草绿色旅行包放在床角,里面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本学习德文的笔记本,两支钢笔,两盒墨水,以及一些日用品。
照片被他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
打开笔记本,撕过纸面的那一页率先暴露出来,当时慌乱的撕扯痕迹留在笔记本的脊梁骨上,像长了一排尖牙。
给杜蘅包馍的那张纸,他没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