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烤好的姜饼端出来,还有糖果,请装饰到门厅那颗树上,好吗?”
严冬依旧回答:“好的,夫人。”
他下楼,才下两阶,部长太太又转回来,擡起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比划几下。
这是个很西方人的手势。
想指又不愿意指明。
“冬,请你调整好你的眼罩再下去。”
说完给了严冬一个慈爱的笑容。
老修女式的笑容,尽管皱着眉头,却矛盾而统一。
她盯着他。
大有不看他动手不走的意思。
严冬已经调整过,但他必须在对方注视下再次调整,确认扎紧系带,不会在酒会任何一个阶段脱落,不会像前几天吓到部长大孙子那样,再吓到任何一位尊贵的客人。
“嗯——”
部长太太点头,“good。”
女人带着老修女式的笑容,神采奕奕地对严冬笑,表示满意。然后搓手,哼着圣诞歌曲进入自己的房间更换一条珍珠项链。
good是好。
是夸奖。
洋人的夸奖有时挺伤人,能把好话说成坏话,像辱骂,严冬心想。
领养烈士遗孤,为烈士遗孤提供吃住,是文人圈子里另一种时兴的行头。
他这样身世凄惨,连父母也没见过一面的遗孤,更是极为华贵的行头。
所以严冬清楚,自己现在是屈部长的行头。
他的父亲,因为临死前写了一封感人至深,劝妻改嫁的遗书而出名。
他的母亲,因为不肯改嫁,产后上山挖野菜暴毙,死前袒露双乳为儿子求活路而出名。
据村民说,他的眼睛,是被啄他母亲尸体的秃鹫啄走的。
从小,严冬辗转于文人家中,像一件行头一样,随人穿戴。
这人穿一阵,脱下,那人穿上。
“某某兄,这位是?”
一旦有人问起。
那可就有的说了。
他的父母势必要拿出来说上一顿。
故事已经说絮了,说老了。
他没见故事里那个伟大的男人,也没见过那个伟大的女人,见到的是一个个对他经历报以同情的眼神。
后来,他的性质发生改变。
行头有了年头就会变成文物。
他们不需要教一件文物太多东西,只需要在特定场合,对着特定人群,讲述这件文物的历史。
没人关心文物的智力,学识,身高。如果他矮小,粗笨,愚蠢,不更能证明收藏家的宽厚,仁慈,善良吗?
“冬,我需要你的帮助。”
部长太太在楼梯上叫他。
“好的,夫人,马上来。”
楼梯下弯腰找东西的严冬立刻应答,他捧着一网线袋红白相间的拐棍糖,从必须把人折叠成大虾形状的储藏间离开。
严冬头发上的灰尘让部长太太有些不高兴。
不用他帮忙了。
他现在不能触碰任何食物。
部长太太礼貌地请他挂好糖果,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头发,哦,还有眼罩,调整好。
给他的,还是那根空中比划几下,没指明的手指头。
严冬点头。
客厅仍旧弹奏着巴赫的《小步舞曲》。
不厌其烦。
必须一直弹,弹到浙江著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出现,弹到黄教授注意到部长小儿子这颗全家公认的、璀璨的钢琴遗珠为止。
严冬低着头,绕一大圈,避开人群,沿墙线走到门厅角落。
打开网线袋子,把拐棍糖和圣诞装饰球一起,一个个系到已经挂好花环的圣诞树上。
这里是马桶间的必经之路。
几个小孩才被母亲带去把过尿,窝在一起,开始有人用手指严冬。
女人们寒暄交谈,小孩也有小孩的话说。
“你们看他像不像驴?”
“拉水车的驴和他一样,都戴眼罩。”
这是群温良恭俭让的骨头还没长出来的小君子,不擅长大人似的伪装。
有个年纪大,口条好的立刻说,奶奶家菜地有口井,井边有水车,有头驴在那里,每天戴着眼罩,一圈圈地拉水车。
要驴做什幺,就得戴眼罩。
否则驴就不干活了。
晓得吧?
“这是屈伯伯家的驴。”
小孩断定。
“妈妈,你看,有驴!”
有一就有二,谈话中的女人不断被各自的孩子拉扯袖子,请妈妈看屈家的驴干活。
“嘘!”
“别乱说!”
温柔的提示并不能制止孩子们兴奋的发现。
“看啊,妈妈,真的有驴!”
“他也戴眼罩!”
一颗圣诞装饰球从树上掉落。
咚的一响,咕噜噜打滚朝一边去了,严冬放下系到一半的拐棍糖,去捡球。他低着头走出几步,一只手出现在视线内,掌心朝上,托着那颗圣诞金球。
“需要帮忙吗?”
她说。
白皙的手再往前递了递。
这是只很漂亮的手,女孩的手。
因为握球的手势,严冬看到修剪得很圆润的甲线,透亮干净的甲面,像一片片粉嫩的湖水,五处镜湖无不倒映着半个白月芽儿。
漂亮的人,连手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