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毛细血管

碎絮般的云挪开了,还剩一点儿暗红色夕阳,拖着它晕散的光弧尾巴,一汪水似的落在柏油路上。

冯露薇跳着下车,头发乖顺垂在后背,看不见她脊背当中伏着的小恶魔,自然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完全没有主人的自觉,哒哒跑着推开大门,甩开脚上的细带高跟,把脚塞进居家拖鞋里,手指停在大腿袜的弹簧松紧处,略作思索后捏着往下褪。

两截烟灰色的波点袜,被她随手扔在前厅地毯上。等贺青砚进门时,蜷缩的袜子像她身上剥落的,氤氲她体温的某种零件,落在为他预留的男士拖鞋上。

贺青砚用食指轻轻挑起,丝袜绵软往下垂,她的体温正匀速流逝,如同她此刻走远的脚步声。

几秒后,丝袜规规整整地叠成两小块,码在她的银色高跟鞋旁。

房子里飘来熟悉的香气,冯露薇放慢脚步,惊讶于厨房里探出来的头,竟然是冯毓伊。

她的姑姑平时爱穿精纺羊毛的女士西装,最好是暗色竖条纹的裤装,搭配一双仅有三厘米的猫跟鞋,从肩头到裤腿,布料线条如刀锋锐利。

此时此刻她套着一件白色落肩衬衫裙,外面罩着一件围裙,衣服褶皱多到数不清,堆堆叠叠把人压在里面。

“很快嘛,我正好把菜做完。”冯毓伊露出笑容,一种冯露薇不熟悉的笑容,嘴角往上的弧度很用力,眼睛也往上,像等待顶头上司的首肯。

冯露薇忍不住嗤笑一声,很快捂住嘴。这里的厨师是粤菜出身,喜欢炖高汤,汤汁呈奶白色,偶尔会加一两根细长的人参,他称之为大补。

现在她闻见一模一样的高汤香气,但冯毓伊说是她亲自掌勺。冯露薇没想过,雷厉风行的女总裁,需要在厨房里撒谎。

餐桌上的话题太无聊,冯露薇只对最初的环节感兴趣——在冯毓伊的主持下,她和这位准姑父互换了联系方式。

冯露薇指望着他的社交账号,指望着能拆解出他的品味和喜好。然而呈现给她的,是默认灰色的朋友圈背景图,没有发过一次动态,头像是颐市的市徽。

没有任何有效信息,冯露薇偃旗息鼓盖上手机,目光落回桌对面的男人身上。

先是他的餐盘,剔出几颗花椒和姜丝,被使用过的碗筷依旧很干净,边缘没有油渍,规规整整放在它们原本的位置。

他正在夹柠檬片,手背弓起时,血管沿着肌肉沟壑起伏,在皮肤下突起,没有用力但气力很大,好像能轻而易举捏住她的心脏。

在他的杯中,柠檬片没有糖霜,气泡水也没有糖分,冯露薇眼睁睁看着他喉结滑动,慢条斯理将这杯餐后水饮尽,惊讶于他波澜不兴的脸。

不喜甜,不喜辛辣油腻,吃饭时几乎不说话,应对冯毓伊的问题,只以点头或摇头回应。

这不代表他兴趣缺缺。贺青砚会在完成咀嚼和吞咽后放下碗筷,逐一详细回答冯毓伊先前的话题。他惯用缓慢的语速,公开场合里方便媒体和书记员记录,私人场合里窸窸窣窣像催眠的阵雨,在冯露薇耳边织起松软的白噪音。

主要原因在于她听不懂,食欲随着迷茫的大脑逐渐下降,冯露薇打着哈欠拿餐巾擦嘴,听见冯毓伊说:“我把纹身洗掉了,早该听你的。”

冯露薇忽然清醒过来。她没听到这句话的前情提要,不动声色查看姑姑的手腕,空荡荡的让人陌生,伴随她几十年的四叶草纹身消失了。

几秒钟内,冯露薇做出逻辑判断,他可能不喜欢纹身。这个结论在她心里敲响,冯露薇想起自己后背的纹身,忽然站起来,拿着餐边柜上的手包躲进卫生间。

晚饭到了尾声,玻璃窗外雾气游动,月亮羞怯地隐在云层后,不让人看它温柔的弧光。冯露薇默然数秒,开始用指甲刮弄后背的纹身。

这是一块最不容易触碰的部位,冯露薇需要扭着胳膊,将手指一点点蹭到小恶魔的脸上。她背对镜子,身体像一根拧乱的青藤,累得满头大汗,勉强看清楚那张小恶魔的脸,把她的皮肤吸出红晕,被她刮弄后,周围有明显隆起的轮廓。

外面餐椅挪动,杯碟发出清脆的响声,贺青砚可能正准备离开。

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她得先把自己清理干净,再同贺青砚告别,眷念地目送他的车驶离,让他发现她的目光黏在他身上。

她顿了顿,手包里装着她的美瞳、粉饼、镊子,她拿起那枚银色的镊子,尖角对着小恶魔执三叉戟的手,焦急地去挑,试图从翘边处整张揭起。反手拿着的镊子不受控制,尖角刺入皮肤,鲜血淌出来。

“姑姑!”她皱眉对着门外喊,眼睛仍盯着自己的后背,将吸了血的纸巾搁在洗手台边。

门外没有动静,连说话声也没有,她的声音在穹顶间回荡,又撞回她耳畔。

冯露薇把卫生间门推开,意味着谁都能来,放大声音喊,“姑姑,帮我一下!”

脚步声果然靠过来了,但不像冯毓伊的。她认得冯毓伊的脚步声,习惯收着力,却因步伐太急,在地板撞出一连串快速的闷响。

此时,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边,迟迟不肯往里进。

她的目光从镜中挪开,滑到敞开的门板上,贺青砚平静地站在那里,等她看过来。

“她在开视频会议。”贺青砚扶住门框,看她别扭的姿势。

闻言,冯露薇僵住。她面朝贺青砚站着,头发捞至身前,整块后背框于镜中。镜前灯加深她的轮廓,后背有新生的划伤,破开一道渗血的伤口,纹身被抹掉一个角。

比纹身更难看的,是破损流血的纹身。冯露薇笃定她此刻状态极差,把头发往后披,伤口很快被她的头发盖住,血液比她的发丝红得更深些。贺青砚看见她身体流出的血,从红色发稍后面落下来,像受伤后遮掩的尾巴,她慌慌张张挡住流血的位置,不愿让他看见。

“怎幺了?”贺青砚依旧没离开。

“没事。”冯露薇与他面对面站着,将后背藏起来。

然而后背正在镜中,一滴血静悄悄淌下来,落在洗手台面上,大理石板一朵勾金的水红色牡丹花,正巧盛着她那滴血,几乎要被染得活过来。

贺青砚视线转移,看见她手边发皱的纸巾,氤氲的锈红透过纸背,当然也是她的血。他沉默着迈进来一步,浴室光线比廊道暗几分,仿佛被吸入这个空间,心跳的存在感再度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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