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边大海上,一条破船寂静飘着,画着九尾狐的船帆雪白如练。底下是黑色的海底,缓缓移动的涡流睁着眼,伺机吞下它。
船上,小夭躺在水晶棺材里,无力地看着杀手掌间用力,鱼丹紫化作紫色流光,消散在海风中。
最后一点和璟相关的东西也没有了。
小夭眼中的泪摇摇欲坠。
从小到大,她一直活的很辛苦,一颗心一直在漂泊,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抛弃。和璟订婚后,一颗心终于安稳,本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没想到璟竟然走了。
既然璟长眠在这片海域中,她愿意和他在一起。
杀手没见过临死还这幺平静的人,竟然有些惋惜。帮小夭整理好衣服和发髻,真心赞美道:“你的嫁衣很好看,发髻也梳得很好看,你是个很美丽的新娘子,涂山族长见到你一定会很欢喜。”
小夭展颜一笑:“谢谢。”杀手微怔,叹了口气。
海水漫到她的脚面,杀手最后看了小夭一眼,跃向空中,化出信天翁的原型,注视着水晶棺向着海底沉去。
无尽的下坠,下坠,海水没过小夭口鼻,鱼群在棺材外穿梭。小夭敲敲棺材:“你们见过璟吗?”大海与鱼群都没有回应她。
小夭阖上眼,想着璟留在她心里的样子。他倚着白鹤冲她微笑,指着月亮对她说,下个满月之日后,不管月亮阴晴圆缺、人世悲欢离合,我和你长相守、不分离。她等了他好久,总觉得也许下个满月之日,璟就会回来。可好多满月过去,她也没等到他。
现在也很好,现在她去找他了。
不知道下坠了多久,鱼群、水草、珊瑚与光芒渐渐消失,黑色的漩涡越来越近。
水晶棺撞上漩涡边缘,发出碎裂的声音,小夭闭眼等着漩涡将她撕裂,但痛楚却迟迟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她睁眼,只见人群攒动,离戎族人端着筹码穿行,另一端传来奴隶死斗的吆喝声,没戴面具的妖娆女子正与人嬉笑打骂。
小夭心一惊,但眼前场景不似阵法所造,为何她会突然来到这里?她观察着朝里走去,冷不防被一行急匆匆的人撞到肩膀,领头的人甚至没注意到她,径直朝角落的房间走去。
她揉揉肩膀,继续思量,却清清楚楚听到角落房间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嚷着:“涂山璟,你看你像什幺样!不就是人要嫁丰隆了吗!兄弟可以帮你抢人啊!”
涂山璟。
小夭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个名字。
她颤颤巍巍地呆在原地,什幺声音都听不见了,什幺人也看不清了,只死死盯着角落那扇门。眼泪一滴滴砸向地面,将短短数十步的距离拉扯得比几十年还要漫长。
离戎昶叹着气从房里退出,转身时在门口见到泪水涟涟的小夭吓了一跳,这姑娘和涂山璟看上的小姑娘长得也太像了。但王姬此刻应该正忙着筹备和丰隆的婚礼,不大可能来赌场,更何况她早已与璟决裂,不可能再来找他。离戎昶古古怪怪又瞧了一眼,有了结论,大约只是长得像,钱输太多了才哭成这样吧。
他好心凑上去拍拍小夭,鼓励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着眼以后,钱还能赢回来。”
小夭流着泪笑:“你说得对,谢谢你。”
离戎昶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长叹一声,甩手离开。良久,小夭擡手,轻轻覆在门上,万千思绪涌动,想推开,又不敢推开。她怕推开后发现自己仍在海底,眼前没有璟,一切只是一场梦;但她又无法克制,如果有璟在,是场梦也好。
吱呀——
木门发出沉重的叹声,几缕光线从屋顶嵌着的夜明珠里柔柔透出。
小夭站定,隔着漫长的时光,怔怔望着屋内。
一个清瘦男子俯在一地酒坛中,衣衫与发冠仍好好穿戴着,却凌乱得不成样子。那个始终皎皎如明月的清朗男子不复往昔,人虽然完好无损,但不论怎幺看都是破碎的,碎得彻彻底底。木樨花在春日凋零,徒留满地碎琼乱玉。
二、
涂山璟已昏昏沉沉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好几日。离戎昶的地下赌场日夜不分,人对时间和外界的感知被最大程度削弱,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才能借酒麻痹痛楚,肆无忌惮地想着小夭。
离戎昶今日又来了一次,无非是劝说他想开,甚至提出帮他抢亲。抢亲,他倒是想,可他凭什幺。他希望天下稳定,希望身边的人都过得好,希望奶奶健康,希望哥哥得偿所愿……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他全都搞砸了。他伤害了这世上唯一真心喜欢他的人,他陷进了泥淖,最终也成为一团污泥。
这样的他,凭什幺还敢奢望小夭的爱。
醉生梦死间,淡淡草药香萦绕。
“……璟”
涂山璟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和小夭好像,气味也好像,香香的,很好闻。他苦笑,自己大约的确醉过了头,连想象都变得如此真实。
“璟……璟……”
小夭的声音近到好像就在他身边,带着隐隐的哭腔,像针一样一点点刺到他的心上。他情不自禁擡头找寻那道声音,想替她擦掉眼泪,想止住她的悲伤。
擡头的瞬间看到小夭,璟有些茫然,难以置信地歪了歪头,露出些许只会出现在原身九尾狐身上的无辜神态。许久,他才意识到,眼前确确实实坐着小夭,她甚至穿着嫁衣,梳着新娘的发髻,可她满脸泪水,欢喜与悲伤都出现在她眼底,深深地看着他。
“小夭……”他喃喃,小心翼翼唤着她,生怕眼前的景象被驱散。他擡手想擦掉她的眼泪,手举到半空,又极为抱歉地垂下。他早已没有为她擦眼泪的资格,一个肮脏之人,小夭不会愿意接受他的触碰。“小夭……”他只能就这样一动不动坐着,保持着距离,尽力记住小夭现在的样子,把她的样子深深烙进记忆中,或许以后……再也看不见。
“你是……来见……来见我的吗?”璟哑着嗓子问,面色是被深重沉痛浸泡后的木然,带着自我厌弃与微弱的希冀。他勉力坐直身体,等着她的宣判,像求死之人终于在临死前得见最后的光芒:“是来……告诉我你的……你的婚讯吗。”婚讯两个字他咬得极为艰难。
小夭睫毛还挂着泪珠,没有作答。须臾时间,她已明白自己身在什幺时候。被大海漩涡吞没时,她回到了五十余年前,回到了璟被杀之前,回到了她和璟订婚之前,回到了……她与璟决裂,即将嫁给丰隆的时候。她闭眼深吸一口气,仰头环视这间破落屋子,视线最后落到璟的身上,叹道:“原来那段时间,你这幺不好过。”
璟没听明白这句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原地,像一只淋了雨无家可归的小狐狸。
“没错,我是来见你的。”小夭淡淡道。璟坐正点点头,乖巧安静地等她接着说下去,好像只要她对他说话了,不论说什幺、提什幺要求,都是甘霖雨露。
唇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属于小夭的香气霎时笼罩了他。璟愣怔,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脑中的一切思考都中断,天地间似有无数道阳光穿透云层,水雾弥漫,被小夭唇齿间的香气一寸寸浸染。
啪嗒——
小夭的眼泪,扑簌砸在了他紧攥衣角的手背上。
璟惊慌,握住小夭肩膀想推开她,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幺事。但他连日醉酒没什幺力气,小夭还使了劲儿,借着身体的力量把他按到了地上,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的嘴唇,牙齿轻轻磨着,再怜惜地舔舔他。直到他放弃挣扎,受宠若惊地轻轻吮住她的下唇,小夭才松了钳制他的力气,软软地趴在他身上,任由他从蜻蜓点水到急风骤雨般的亲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