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前,他们在荟萃楼订了几样菜。可巧送菜的小二几乎与他们前后脚到了卫家门口。
索性让他将东西交给师兄,冯云景屈指叩门。
伴一阵仓促的脚步,木门开了一道缝,漏出小半张人脸。冯云景和颜悦色,浅浅笑,“你阿姐在幺?”
卫昂一瞬对上她的眼,愣了愣,随后立刻转了脸,耳朵仿佛泡在热水里,亏得昏暗的天色为他作了掩饰。
“进来。”卫昂用力将一扇门推到角落,方才看见让门挡住的赵绪芝。他和冯云景站在一处,方方面面如此登对,卫昂少有的两分高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模样。
卫瑜本在厨房烧灶煮饭,卫卓搬来两方长凳,让冯云景和赵绪芝暂坐,但冯云景急着将生辰礼送出去,猫腰进了小厨房。
灶烟呛人,卫瑜听见动静,擡头见是她,忙道:“冯姑娘,你怎幺来了?快出去。”
顾不上满头的柴灰,卫瑜推着她往外走,冯云景踉跄两步,脚下稳住,便拉着卫瑜的手臂,“我给卫姐姐送生辰礼,今日可不能让你下厨。”
她说着拿走了卫瑜手里的钳子,将还未烧尽的木柴挪到下层,用旁边的木灰掩住。
“可做不成了。”冯云景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而后拍了拍卫瑜身上的灰,“礼物,保准你喜欢。”
卫瑜不曾想到冯云景能将她的随口一提记在心上,感动非常,“既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卫家房间不多,趁着卫瑜更衣的空闲,卫昂与卫卓收拾出正堂,又再点了两只蜡烛,不大的堂屋霎时亮堂许多。
卫瑜换好衣裳,小心翼翼,生怕沾染尘土。“真合适。”冯云景绕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查看过,方才和她一同去了堂屋。
卫昂站在屋外默默温书,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望向传声处,卫瑜身着榴花交襟褂子,水合绿衫裙,腰系湖石蓝带子,长发挽了垂云髻,仅有一朵牡丹纱花点饰,却显得风情。
而卫瑜羞红的脸,已能看出她的欣喜。
卫昂为姊姊高兴,却也有自责。多年来,清贫度日,未曾给她添置过一件像样的衣物。
若不是冯云景以礼之名送来,怕是再等个一两年,他也无法为姊姊买到。
因而,面对冯云景同样高兴的模样,早前自己揣测她的一字一言仿佛刺在心头,揉也不是,拔也不是。
卫瑜以来客为尊的理由想让冯云景坐上位,但让冯云景以寿星为大的理由推辞,推她坐上主位。
几个人的酒量不算好,冯云景只筛了小壶新酿的酒,色清易入口。她先给卫瑜倒了一杯,随后又给卫昂、赵绪芝分别倒了,轮到卫卓时,冯云景放下了酒壶,“你可不能喝。”
“怎幺不能喝,阿景姐姐,我还未喝过呢。”卫卓略有不满道。“馋嘴猫。”卫昂小声损了他一句,不料让他听见,更是撅嘴:“阿姊,你看二哥,我只想尝尝味,哪馋了,哼。”
“好。”卫瑜倒了一线,堪堪填了杯底,递给卫卓,“只许喝这里的。”
卫卓心满意足接过去,冯云景手肘碰了碰赵绪芝,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端起酒杯,“卫姐姐,今日是你廿十生辰,我和师兄敬你一杯,往后定是康遂喜顺。”
卫瑜端起酒杯,与二人相碰:“再说谢字,觉着虚伪了。今日因冯姑娘有了这好辰光,岂敢辜负。”
酒温过,饮完两杯不觉着生冷。酒气渐上,冯云景两颊微烫,不由得用手背贴着:“筛酒的老叟诓人,还说一壶也醉不了的。”
“想来是烫过,酒气发散的快些,过会儿便下去了。”卫瑜道,冯云景觑了眼卫昂,似乎对于面前的几样菜都不甚起兴,筷子始终撂着。她想起卫瑜提起他最爱食樱桃肉,一年到头才能吃一回,来时冯云景特地让荟萃楼赶了一份。
此时那碗樱桃肉摆在赵绪芝那儿,她起身将卫昂面前的炸豆腐换了过来:“再不吃快凉了。”
卫昂从未对她有过几次好脸色,冯云景体察他这年岁与家境所带来的别扭,平日里,并不对他过分殷勤施善,恐适得其反。
这回,有酒的助力,使得她大胆了些,当然,卫昂开门时的两分高兴也是其中之一。
卫昂看了看那碗离他略近的樱桃肉,糖衣在冬日抗不了多久,凝成一块,油花浮浮。他不动筷,桌上顿时安静,冯云景亦差点挂不住脸。
“都凉透了,腥臊难闻,还怎幺吃的下。”卫昂捡了最难听的话,卫瑜侧目瞪了他,卫昂仍不服软。
“腥臊难闻?前朝文正公进书时,与卫贤弟般家境清贫,曾划粥而食,用以果腹。”未等冯云景开口,赵绪芝率先回敬,“卫贤弟的阿姊呕心沥血,自己一日三餐咸菜粟饭,却供弟弟平日远远超过了这碗肉的佳肴。”
“师兄。”冯云景手自桌子底扯了扯赵绪芝的衣袖,止住他将宣之而出的怒意,搅合气氛:“天冷了——确实易凉,这里还有许多呢,大家快吃罢。”
让她一招呼,卫瑜原要出口的责骂吞回肚子,不好发作,只侧目几眼,好令卫昂明白她的不满。
一席饭,临到末,各有各的心思。
赵绪芝本不喜外人,经卫昂刁难,生了龃龉,只不在面上发作,心中打定主意,往后阿景少与卫家人来往为妙。
卫瑜有缝补其弟言语失措的意思,主动邀冯赵二人同去看焰火,放河灯,“说是在河灯上写下心愿,十分灵验。”
从前贺兰倒是带他们看过几次焰火,只远远见他人放河灯,可算头一遭。
“师兄,去不去?”
虽是询问,冯云景眼里的期盼已经表明她对放河灯势在必行,赵绪芝从来不拂她意,回答自然是她最想要的那个。
临街行人如流,卫瑜领他们到了卖河灯的摊贩那儿,十几二十色的河灯摆了一地。卫卓最先拿了一个画着孙行者的河灯,卫瑜随后也拿了一个,冯云景张望许久,偶然见到画了小鸭的河灯,极为可爱。才拿到手里,摊主又从旁边拿起另一个递出去:“这是画鸳鸯的,一对。”
“给我。”
“给我。”
赵绪芝与卫昂异口同声,前后伸手,摊主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援于夹在二人中间的冯云景。她亦是心头一颤,扫了一眼卫昂后,往赵绪芝偏了偏:“师兄......”
“给我,脚下的。”卫昂收回了手,冷冷道,摊主恍然大悟,将手里的给了赵绪芝后,又将卫昂所说的那只河灯交予他。
摊主拿来沾好墨的笔,好让他们在河灯上写字。冯云景沉思一小会儿,挥毫而就,又等赵绪芝写完,方道:“师兄写了什幺?”
“说出去,便不灵了。”赵绪芝护住写好字的那面,见他如此,冯云景故作气恼,转脸道:“那我也不说。”
赵绪芝垂袖勾着她的手心,“放完回去告诉你。”
卫瑜与卫卓也写好了,独独卫昂,迟迟不动,余光瞄到赵绪芝与冯云景交叠的双手,莫名来了股压心口的烦闷,将笔还了回去,单留下了干干净净的河灯。
两岸放河灯之众逾百,也是卫卓眼尖,瞅准了一个空地,赶忙唤众人过去。冬日水缓流静,河灯飘在水上,一片一片,时不时能看见河底泛游的青鱼。
几人屈身,小心将河灯放逐水流,后头有人心急,挤过来想要放灯,正擦着冯云景,差点落水,好在一旁赵绪芝眼疾手快,将她拉回怀。
瞬间,人群上方炸开了一大朵焰火,映的四方大亮,冯云景顾不上这小摩擦,擡头望去,流光璀璨,接着又是几响,恍如织花缀点,甚是迷人。
她环视卫瑜,卫卓,亦无不欢喜,连寡言笑的师兄,也因她高兴,而有了一丝笑。虽转瞬即逝,可现下的圆满,终让人铭记在心。
和姊姊不同,卫昂心思全在水中河灯,他眼见自己的河灯从开始与冯云景所放河灯相距甚远,到中间,居然相贴相聚,飘飘荡荡,鱼儿翻背带起的一阵微浪,打散了两个河灯,各奔东西。
便似他的心,一会儿发酸,一会儿掺蜜,一会儿拧苦,最后,剩个空空荡荡。
——
下周五一起上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