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春(3)

含清推了几下,凝欢本以为他是小孩子,没什幺力气,却没想到他居然能将自己推得很高。凝欢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原本清静的宫中顿时笑语欢然:“好高,含清,你可以再用力一些。”

含清闻言忽然又加重了力气,凝欢倏然跃到高处,绣鞋顶端那栩栩如生的蝴蝶纹饰也好像要展翅飞起。含清却觉得那样的高度有些危险了,于是收了力气,凝欢这才荡悠悠地悬到地面,崇香在旁一直看着,见此笑着说:“七殿下还真有力气,就算是咱们宫里的小栗子也不能推得这幺高。”

小栗子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人虽然看着小巧,却很有两膀子力气,重活累活不在话下。不过就算是推秋千也实在推不了那幺高。

含清双手扶着两边的绳子,凝欢倏然回眸,这才意识到,十一岁的少年已经又不知不觉间长高了许多,眉眼也舒展开来,慢慢染上几分成年人的肃然。

但他永远是恬静温和得,每日都要和自己来请安,刮风下雨,从不落下。

凝欢婉然说着:“该你了,你坐下,我来推你。”

少年摇摇头,平和道:“母妃若是还想荡秋千,儿臣可以继续。”

凝欢忽然想起来自己吩咐崇香做好的樱桃牛乳酪,连忙说:“崇香,你将牛乳酪拿来,我和含清在这里尝一尝。”

崇香听了连忙去小厨房取来,珲光搬了一把椅子让含清坐下。

凝欢笑声清脆,婉然说着:“方才是母妃贪玩了。”

含清默默道:“无碍。母妃高兴,儿臣也高兴。”

崇香端来两盏小小的樱桃牛乳酪,一人一碗,凝欢便让周围人都下去歇息,院子里只剩下这对“母子”。

含清从未吃过这个,新鲜的牛乳浇了碾碎的樱桃酱,入口香甜,奶香和水果香气交织在一处。凝欢见他吃了几口,面上没有什幺表情,耐心问道:“你不喜欢吗?不可口?”

含清却笑着点点头说:“很喜欢。谢谢母妃。”

“你我母子,不必这幺谢来谢去得。”凝欢嫣然说着,她拿过绢子,在他唇角处抹去那些残留的痕迹,柔声问道,“从前皇后姐姐待你可还好?”

“衣食不愁。”含清言简意赅。

凝欢听他虽然说的无比平静,却也知晓含清从未受到过旁人的重视,心底下不由泛酸,她静静凝睇着他,目光柔和如水,认认真真地开口:“你在我这里,我便将你当做是我的亲生孩子,可惜我也未曾做过母亲,只能摸索着,你若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过得。”

含清闻言,汤匙在茶盅里拌了拌。相比于从前自己孤身一人又或者在皇后宫中的冷寂,在她这里的确是天上人间。她总是非常耐心而温柔地关怀,虽然略显青涩生疏,却依旧很努力地摆出长辈的姿态悉心教导关切。

含清自然对她还有疑心,但是时间长了,他毕竟只有十一岁,内心深处的积雪也在慢慢融化。

默不作声了一会儿,他旋而问了一个问题:“母妃喜欢什幺样的孩子?”

凝欢想了想,笑道:“含清这样便很好啊,温和乖巧。”

“三哥呢?我听母妃的意思,也很欣赏三哥。”含清又问。

凝欢依依说道:“你们都差不多,都是好孩子,只是你三哥比你更爱笑一些。”言罢,擡手在他颊边轻轻捏了一下,俏皮地说:“含清若是多笑一笑,肯定更好看了。”

含清没有躲开,只是在凝欢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丝可疑的红晕。她的手真的好软,仿佛是最轻柔的天边的一片云朵,温柔地覆在自己颊边,让人留恋。

“是嘛,母妃希望我多笑一笑?”含清看向她,眼中有一丝少年人的迷惑和期待,“除此之外呢?母妃还希望儿臣做什幺?”

“嗯,希望你的品性端正方直,做一名君子。”凝欢想起来月老说的要完成任务,谆谆叮嘱,教育孩子就得这样,赶紧定下基调,避免孩子长歪。

“端正方直,君子……”他咀嚼着这几句话,最后没有再开口询问什幺。

这日宜贵妃在“丹黄馆”听戏,召了后宫众妃嫔前往。皇后没了,宜贵妃就是最尊贵的,虽然大家都不愿意去,却也不得不听命。

凝欢就不喜欢,可碍于情面,还是换了宫装前往。

宜贵妃见她姗姗而来,虽然装饰清雅,却依旧难言姿容,嗤笑一声:“柔妃妹妹来得晚了,本宫还以为柔妃妹妹架子太大,得由本宫的内监亲自去请呢。”

凝欢福了一礼,柔声说:“途中出了点差错,所以来晚了,还望贵妃娘娘见谅。”

宜贵妃风情万种,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说:“本宫倒是觉得柔妃这是恃宠而骄呢。”

这几日皇帝不来后宫,唯一一次还是去了柔妃宫里,虽然未曾侍寝,但还是让宜贵妃嫉恨。

“嫔妾不敢。”凝欢谦敬开口。

宜贵妃摆了摆手,示意柔妃落座。

宜贵妃喜欢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曲调缠绵悱恻,凝欢也看得有趣,一边喝茶一边好奇地聆听。没一会儿,就听到皇帝的声音遥遥而来,众人不意皇帝忽然出现,纷纷请安。

宜贵妃施施然起身,几乎是黏在皇帝身边,妩媚巧笑,和皇帝大庭广众调情。

凝欢见此,直接说自己身体抱恙,请安离去。

皇帝虽然对她还有些兴趣,奈何宜贵妃在侧,美人娇媚,便让其他妃嫔回去了。

崇香在途中啰嗦着:“那个宜贵妃也、也太放荡了,您没看见她那手……”

凝欢斥道:“别乱说话,这是宫里。”

丹黄馆枫树众多,放眼望去,层层血红,当真美艳。凝欢也来了兴致,与崇香在这里缓缓散步闲聊。

说话间,就看到不远处的一处凉亭中,一名红衣少年坐在亭中,捧着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崇香惊讶道:“是三殿下呢。”

或许是听到了崇香的声音,少年向这边看来,倏然绽出亲和的笑意,扬声请安:“见过柔母妃。”

骤然于此相见,凝欢也只好与之寒暄了几句。

可是少年却对她似乎很感兴趣,笑吟吟地询问着:“柔母妃在宫中还住的惯?”

“承蒙三殿下关心,在宫中一切都很好。”凝欢莞尔一笑,嫣然无方,语气很是温柔,是和晚辈说话的语气。

三殿下风风火火地走过来,颇有少年人的朝气蓬勃,如同一团烧着的火焰,很是热情,不一会儿就已经走出小亭子来到了凝欢面前,双手稍稍作揖,旋而轻快地说着:“听闻柔母妃在家中就以琴声闻名,不知是否有机会闻听天籁呢?”

他将手中的琴谱又递过来,憧憬道:“我也喜欢抚琴,这是我新得的琴谱,柔母妃可愿一看?”

在仙宫,凝欢就挺喜欢跟随嫦娥姐姐抚琴,原来人间这个身份也有这份天赋,她拿过他手中的琴谱,飞快地翻了几页笑道:“这谱子倒是有些难度,我怕我琴艺不佳,不能得到其中精髓。”

三殿下激动说:“没关系,母妃只要愿意尝试,我定然捧场。这份琴谱我就送给柔母妃了。”

凝欢捧着那份琴谱,踌躇片刻说道:“你何时有空都可以来我宫中小坐,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翻阅这份琴谱。”

三殿下笑笑,少年有两颗小小的虎牙,笑起来爽朗而又可爱。

“母亲。”忽然,不知何时,远处的枫树林中出现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凝欢弯起唇角,招了招手,开心地唤了一声:“含清,你快来。”

含清疾步来到两人身畔,三殿下见到这位平常不算友善的七弟,面色淡然,只念了声“七弟”就不再说什幺了,态度与方才和凝欢交谈时的轻快从容大相径庭。

两人虽不能说势同水火,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确实一般。

倒是含清依旧谦卑恭敬,认认真真说了声:“三哥好。”

三殿下则只对凝欢道:“柔母妃,我还有事,就先别过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三殿下一走,凝欢便转过身面对着突然出现的含清,笑问道:“你怎幺来这里了?你若是想见你父皇,可以去丹黄馆……”说到此处,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宜贵妃和皇帝暧昧的样子,面上一热,赶忙摆了摆手说:“不行,还是别去了。”

含清默默端详着凝欢绯红的面颊,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方才三哥和母亲在说什幺?”

凝欢忽然发觉他不是称呼自己“母妃”,而是称呼自己“母亲”,这个称呼更为亲切,她心底愈发柔软,笑容也愈发轻柔,仿佛盛开的合欢:“没什幺。你三哥新得了一份琴谱,想让我看看。”

“母亲会抚琴?母亲从未告知。”含清道,“三哥又是怎幺知道的?”

凝欢双手搁在少年肩头,少年身上的衣服不算非常厚实,她想要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跟着你的人怎幺回事,天气冷了,也不知道让你穿些厚衣服。”说着便要责问含清身后的珲光。

含清却按住她的手,徐徐说着:“母亲,我不觉得冷,不干他们的事情。”

可是凝欢还是执意将身上的披风脱下包裹在他稍显单薄的身子上,她的披风绣着疏疏几多兰花,轻妙多姿,氤氲着脂粉却并不浓厚的花香气:“那怎幺行,你年龄小,绝对不能冻着,你看看你三哥,一身红衣似火,看着就暖和。”

含清紧了紧她给自己穿上的披风,忽然问她:“母亲很喜欢红色?”

“只是觉得你三哥穿着红色好看。”凝欢轻笑着。

年轻人嘛,穿的鲜艳一点没什幺。哪怕是懿贵妃有了岁数,不也很喜欢娇嫩的颜色吗?

含清眸色一沉,低首看了看身上这件披风,虽不是显眼的红色,却也是水红,更为婉约。他继续执着于方才的问题:“母亲,三哥为何知晓您会抚琴?”

凝欢含糊说着:“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我没有问过。”

含清听了她的回答没有再继续追问。

凝欢反倒问他说:“你怎幺在这里?不用温习功课了?”

含清道:“儿子学的有些乏了,脑子混沌,于是出来走走。”

凝欢点了点头,十分认可赞同:“这就对了,我每日看你那幺用功苦读,实在是替你累得慌,学的累了就要散散心,否则也是事倍功半。”

“儿子记下了。”含清温顺地回答。

如此两人就在枫林中缓缓散步,含清不太愿意说话,刚才围绕三殿下那一番询问似乎已经忘到了脑后,又回到缄默寡言的状态。

倒是凝欢,很喜欢红若鲜血的枫林,一直和身边的崇香絮絮闲聊,珲光听着无趣,可自家主子自始至终都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未曾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珲光心想,七殿下以前不是很讨厌后宫这些妃嫔们说话嘛,怎幺今天转了性了?

隔了几日,内务府送来几匹明艳的布料做新衣服,她让崇香把含清也叫来,嫣然说着:“你自己选,喜欢哪个颜色或者哪个材质就和我说。我让内务府多给你做几件新衣服。你原来那几身都过时了。”

含清很快浏览完,旋而挑了一批最惊艳的红色递给凝欢:“母亲,我喜欢这个颜色。”

凝欢含笑,打趣说:“你也开始穿这幺艳丽的颜色了?”言罢,拿着布料在含清身上比了比,少年虽然精瘦,但是宽肩窄腰,身材极好,长大之后也一定是个极为英俊的少年郎。

她的手指水葱似的,纤细若无骨,在他身上摸索来摸索去,含清的脸不知道为何越来越红,耳尖也跟着发热。

凝欢却未曾注意到,还是认认真真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着,脑海中勾勒着他穿这个颜色的样子,思忖着要不要给他搭配一个月影白的荷包。

含清低了低头,不由自主地喊了声“母亲”,微微带着局促。

她这才回过神,随意捏了捏他的耳垂,将布料交给崇香叮嘱几句。耳垂边残留着女人轻缓的力度,含清等崇香走后,慢慢靠近了一步,小声询问着凝欢:“母亲,月末的行宫秋射你要去吗?”

皇帝虽然身子虚弱,但是很喜欢看那些残酷暴虐的活动,比如射猎,比如马球,他都很是热衷。每年到了十月底,皇帝都会带着后宫女眷和臣子们前往行宫,或是一起猎杀,又或是观赏马球比赛。

如今三殿下已经长大,听说这一次他也要参与,众人都很期待。

凝欢并不感兴趣,只随口说道:“你父皇若是让我去我就去,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含清似乎有些微的失意,但凝欢没有看到:“母亲,你很在意父皇吗?”

凝欢偏过头,莞尔一笑,玩笑说着:“在意啊,若是没有了恩宠,那不就等于打入冷宫了吗,我可不要打入冷宫。我还想做皇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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