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满了灰尘的白炽灯明着暗黄的光。
夜里寒风穿梭在门窗的缝隙之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锈迹斑驳的水龙头即便反复拧紧,也避免不了因老化而渗出的水滴。
水滴落在胶盆的水面,伴随着清脆的滴答声,漾起一圈圈涟漪。
男人蹲在砖砌的水池旁,宽阔的肩膀随着手中搓洗的动作而耸动着。
厚厚的白色肥皂泡掩盖去了粗糙掌心上的薄茧,男人手中的小小扎花皮筋被搓了一遍又一遍。
在清水中洗去泡沫。
他小心的将扎花皮筋拧干,起身走到挂有一排衣物的晾衣绳旁。
插在地面的木棍作为一个支点,用废弃电线与屋檐之间牵起了简单的晾晒区域。
男人取下一个木夹,将手中的扎花皮筋稳稳的夹在了晾绳上。
随着啪的一声开关按响,夜色中稀薄的暗黄光源就此关灭。
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远。
挂在晾绳上的扎花皮筋,悄然凝出了一滴未被拧干的水珠,滴落在了布满青苔的潮湿地面。
睡在上下铺的父子呼噜声交错成曲,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和谐的节奏。
阁楼里还明着灯。
光线从木板隔层的缝隙之间不经意漏了出来。
肖纵坐在床沿,塑料台灯的微弱光晕不足以照亮他的脸。
在光域所及的狭小范围内,只能看清他手中捧起的纸盒。
曾经装有食品的纸盒四周加固着透明胶带。
随着他将盒盖开启。
一个个还套有包装袋,扣着标签纸的崭新发圈失去挤压,从盒子里膨了出来。
有桃红色打着蝴蝶结的,有浅紫色绣着蕾丝花边的,有大红色点缀着亮片的,还有米黄色波纹斑点的。
她从前,一直很珍视她唯一的扎花皮筋。
那个浅蓝色条纹的扎花皮筋。
她会在洗头的时候将扎花皮筋仔细洗过,挂在篱笆上晾晒。
她每天都戴着它,悉心呵护又万般珍惜。
他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所以,每每看到好看的发圈他都会买下来。然后越买越多,越买越多。多到整整一个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可他如今才知道。
她喜欢的,其实是送给她皮筋的人。
指腹抚过盒子里的一个个塑料包装袋,在静夜里发出了明晰的轻响。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他将盒子交给她的场景。
幻象里她笑得开心,用装满星星的眼睛望着他。
幻象里他能听到她悦耳的笑声,幻象里他能对她说:
“何愿。你戴上,都好看。”
今夜之后。
他将幻想全部掐灭了。
——
从驾校里出来时,何愿神情为难。
她掏出手机,点开了莫许的信息对话框,双手点击着屏幕,发出哆哆哆的触屏反馈音。
“莫许,谢谢你帮我安排驾校事宜。学车的费用不应该由你出,我把钱通过信息转账转给你了,希望你能收下!”
指腹悬在发送图标上迟迟没落下。
犹豫再三,何愿将“希望你能收下”改成了“请你一定要收下”。
她抿了抿嘴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摁下了发送图标。
终于松下一口气,她将手机放入编织袋,迈着大步朝学校的方向走。
刚走几步,只听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
何愿立马停下脚步,从编织袋里重新翻出手机点开了最新的信息。
“员工培训在未与员工签订自愿合同的情况下,向员工收取学费,是州央区法不被允许的。我不能当一个黑心老板。”
紧接着,莫许又发来一个哭泣小猫的表情图。
即便因为学车费用的事情有些困扰,但当将那只可爱的哭泣小猫与莫许联想在一起时,让何愿不禁笑出了声。
离上晚课的时间还早,何愿想着要不要去学校与莫许碰个面,将今天已经去驾校登录完信息的事情当面告知他。
“我现在去学校。你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信息发送后不一会儿,对面发来了一个定位,并附带了所在教室的详细地址。
点开定位地图,何愿跟随着导航向学校走去。
从电梯里走出,何愿穿过走廊,驻足在了地址显示的位置。
教室的后门留有一道门缝。
从里面隐隐传来熟悉的讲课声。
原来莫许还没有下课!
何愿愣在原地有些无措,生怕自己的的贸然进入会打扰到课堂上的人。就在她打算在门口等待到这堂课结束时,几名学生甩着湿漉漉的手像是刚从卫生间里出来。
她们打开门紧跟着走了进去,当最后一人将要掩门时,迟疑着望向了站在门边的何愿:
“同学,你要进来吗。”
就这样。
何愿跟随着几人,走进了教室。
大门开启的一瞬。
那熟悉的声音才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流入耳畔。
环状阶梯型的教室比何愿上晚课时所在的教室更为宽敞。
对应着环形桌椅的挑高吊顶天花板是一圈圈灯线,充足的光线将整个教室照得极其明亮。
巨大的显示屏占满了一整张墙,站在讲台位置的男人正在专心授课。
因室内略高的空调温度他已脱去外衣,毛衣领口翻出浅色的衬衫领。
深显的面骨轮廓即便距离很远也能将他的精致五官刻画清晰,比起他的长相,他儒雅温淳的气质似乎更为夺目。
她望着他有些失神。
失神在记忆深处的一幅幅画面里。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看到他讲课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熟悉于他一点也没有变,就像当年在北子坡中学一样。
陌生于此时此刻,他的完美授课似乎少了一分她熟悉的温度。那个当年他在北子坡中学课堂上,她最熟悉最亲切的温度。
授课结束时,学生们陆续离开了教室。
也有学生几人拿着平板电脑或者笔记本,围在莫许身周,与他讨论交流。
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何愿悄悄的从一旁的过道慢慢前移。
在最后一位学生向莫许微微鞠躬表示感谢转身离开后,教室里再无他人时,何愿才蹑着脚步朝莫许靠近。
忽然。
站在讲台旁的男人脚下不稳,险些倾倒在地。
还好他一手吃力的撑在桌沿,另一手被急忙赶来的何愿稳稳搀扶。
“何愿。”
他勉强的牵起唇角,对她笑得并不自然。
细细的薄汗布满了他的额头,额侧因忍耐而鼓显青筋。
何愿低下头才发现,他不便行走的那条腿正在微微颤抖。
“怎幺了,很难受吗?”
何愿满面忧色,小心翼翼的扶着莫许坐在了椅子上。
他强持着平静,轻柔说:
“没关系。”
“我能看看你腿部的状况吗?”
何愿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失礼,但是面对她从未在他面上所见的疼痛难忍,此时她早已被关心占据。
男人突鼓着筋脉的手紧紧束在她的腕间,就像是阻止着她想要查看的提议。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眉心深拧难解:
“你的腿伤,这幺严重吗?”
他将笑容努力伪装得更加完美,可鼻息间并不平稳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
“不用担心,待会儿我去趟医院就好。”
“我陪你去。”
“不,不用陪我。”
他拒绝得尤为坚定。
许久。
尽力缓解下方才的急迫,他重新裹上温和,微笑着对她说:
“抱歉,可能不能陪你吃晚餐了。好好上课,等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