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八点,非常准时。
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室内很温暖,被窝也是。
还想继续睡。
不愿起床,你在裹紧的小窝里蹭了又蹭,还想再赖一会,突然感觉这被子摸着不对劲,发现这不是自己常驻的小窝。
窗外直射进来的光线刺眼,你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学校的宿舍里。
你穿越了来着……意大利?
脑袋钻进窗帘后面,室外是与中国截然不同的街景建筑,石头与钢铁架起阶梯形的坡度,橙色与黄色的老旧方块簇拥在一起,有些破败的同时,又残留着工业时期留下的韵味。
不远处就坐落着教堂与沿海岸的港口,船只呜鸣,晨风送来了海水的腥味与楼下没闻过的食物香气,赤橙的太阳被架空于一片湛蓝的天海,一望无际,海天相接。
没有尽头的蓝让你感到恐惧,转而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楼与楼之间系的有三角旗子,离视线不远的电线延长至很遥远的地方,从海面飞上来的小鸟停驻在电线杆头,左右眺望,看见目标似的挥翅飞走了。
空气中有潮湿的气流,这是一个冬季湿润的地方,你试图回忆地理知识,遗憾的是全部都忘光光。
床头柜上原本放着的警服与破烂连衣裙都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
你展开来,是一套女装,里面没有内衣。
看上去应该是两位好心的警察先生买的,你在心中默默感谢他们。
穿好这套衣服,型号有点大,你只能用腰带系紧,以免走动的时候裤子会掉下去。
棕毛先生与阿帕基都坐在客厅里,见到你从卧室里出来,棕毛先生友好地对你说了声早上好。
阿帕基正面容不善地盯着你,想要说道什幺似的,他的目光转瞬落到你身上还未下去的淤青,又把话咽了回去,移开视线。
桌子上有面包篮和杯子,棕毛先生说这是给你买的早餐,你这才知道他们是一直在等你起床,看阿帕基很不愉悦的表情,他们应该是等了你很久。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你不是鸟,你是条鱼,起太早会被鸟抓走的。
『早上好。』
你慢吞吞走到桌子旁,把餐盘挪过来,坐到远离他们的沙发一角。
昨晚还不显,因为有点夜盲看不清,但是现在看着他们,两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人正一同注视着你,你感到莫名地尴尬,头皮发麻,心里不免生出几些胆怯。
他们救了你,但根深蒂固的恐惧无法拔除,以前还没那幺严重,可能是昨晚的遭遇导致它加重了。
『谢谢你们为我准备早餐。』
你努力不让自己回避他们的视线,他们又没做错什幺,还帮了你,不应该成为你惧怕排斥的对象。
我是外星人我是外星人我是外星人……你在心里给自己洗脑,很快脱离了这种惊恐的状态,心情平静了。
每位社恐人士都应该掌握这项技能,你在心里默默想。
棕毛先生安抚般对你温和地笑,你还没来得及回应,坐在对面沙发的阿帕基就突然站了起来,拿起你面前的杯子去厨房里加热。
没过一会,你就得到一杯香喷喷的热牛奶。
『谢谢。』
你充满感激地看过去,他居然还记得你要喝热的。
阿帕基“嗯”了一声,尽管脸色还是不好,但仍没有对你说一句重话,只是提醒你饭前要去洗漱。
你点点头,像只小乌龟一样慢悠悠地起身去洗脸刷牙,等到再次坐到沙发上,牛奶已然凉透。
阿帕基臭着脸又拿去热了一遍。
他大约是没见过像你速度这幺慢的家伙,连你的室友们都怜爱地唤你“小蜗”,而你的下铺苏小怜则是“派小星”,室友还有“松鼠小姐”、“痞老板”、“蟹老板”和“章鱼哥哥”,可惜目前还没有人能够胜任海绵宝宝一角。
『谢谢你,阿帕基。』
你咬着面包,口齿不清晰地说,胡乱发散着思维。
这口感味道与你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意大利本土面包吗。
站在你面前的阿帕基没有再回应你,从他表情不耐烦的脸上垂下来的目光似是在对你这只小乌龟无可奈何。
棕毛先生见你吃面包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就提议现在开始讨论你接下来的去处。
……居然没人说你做事磨叽,你很震惊,连自家亲亲室友都会催你呢。
你断断续续说明了对回中国还是留在这里的想法,但你自己定夺不了,只觉得不要成为乞丐就好。
他们用意大利语商量着你的归处,你慢慢咀嚼不合口味的面包,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
倒不是说意大利的面包不好吃,只是环境转变得太快,你还来不及适应。
你对餐饮从未有过高的追求,一直以来都是能吃就行,因为就算有所不满,也不会有人为了你的喜好专门去做合你胃口的东西……除了你那位像妈咪一样的亲亲室友。
在你吃不下另一块面包、准备转战牛奶的时候,棕毛先生似乎与阿帕基商量完了,告诉你他会免费帮你找一间房子暂时居住,在你能够自力更生之前,他每月都会给你提供日常的资金帮助。
纳尼?!红豆泥deisu噶??大好人!!!!!
梦想成为咸鱼的你都惊呆了,棕毛先生真的不是菩萨转世下凡来普度凡尘的吗?你感动得眼泪哗哗,差点就要跪下来给他磕头,再供上几柱香。
“如果我能回去,等我赚大钱,一定会去庙里给你供奉一尊金身。”
你哆哆嗦嗦凑过去捧起他的手,现在你面对棕毛先生一点也不社恐了,活菩萨可不在社恐的射程范围内!
“……?”
棕毛先生被你这反应搞得一愣一愣,随后又很亲切地笑了。
『虽然我听不懂,但你应该是在感谢我吧。』
棕毛先生用另一只手复上你微微颤抖的双手,双目柔和地注视你。
『我想,不会有任何一位意大利男人会忽视您这样可爱的小姐,尤其是您在脆弱时的求助,所有人在见到后都会选择帮助您的。』
帮助个鬼,当时惨遭强奸的时候还有意大利男在一旁看热闹吹口哨呢!
你在心里吐槽着,表情仍然感动地望着他。
这就是意大利情话吗?突然能理解为什幺室友痞老板一直喊着要找个意大利男来一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
虽然知道对方可能只是在说场面话,但是听着爽啊。
在一旁的阿帕基好像是笑了一下,但当你看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按下头顶的帽沿,不让你窥到他欣慰的表情。
决定好对你的安置,他们就要离开去工作了。
『多吃点,那样你才能恢复得快些。』
阿帕基出门之前,见你还剩了一块面包,就向你做出劝告。
你想说你吃不下,又想起面包可以当成零食慢慢吃,于是对他点了点头。
两人出门了,你环顾一周这间极其陌生的单人公寓,瘫在沙发上开始发呆。
这里的日照很是强烈,阳光一点也不温柔,就这幺直直照射进来,房间内满满当当盛满了光,没有一丝阴霾。
盯着金灿灿的光柱,还能分辨出里面飘飞的尘粒,它们正在钻石般的太阳吻下闪烁曦光。
这种天气在中国不少见,但在这里,却给人一种别样明显身在异乡的感觉。
你有些累了,与陌生人——尤其是陌生异国异性,只相处这幺一小会,你就已经感到精力严重亏电。
1999年的意大利应该是没有猫咖,没办法通过撸猫来充电,可惜。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幺,发了两个小时呆,你憋不住,开始尝试打开电视机。
全外语电视机你用起来完全懵逼,调好几次台都是叽里呱啦的语言,遂放弃。
手机没有网络,你无聊地划拉屏幕,开始后悔以前没有下载一些单机小游戏,要不然现在还可以拿来消磨时间。
你又一次瘫倒在沙发,完全不知道这一整天该干些什幺。
总不能继续睡觉吧,昨晚已经睡够了,现在根本睡不着啊。你是咸鱼又不是睡神,过个半天再睡还差不多。
于是你又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呆……终于,你实在呆不下去,再继续下去你就要患青年痴呆症啦!
你起身探索这间单身公寓,正好到中午(……能发一上午的呆你也是牛),顺便研究一下1999年意大利的厨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很可能要自己做饭,除非棕毛先生或者阿帕基愿意让你蹭他的饭。
还好这些工具的基础操作差别不大,只是少了一些智能功能而已,比穿越到古代强。
令你犯难的是,冰箱里除鸡蛋和一些不知道是什幺的成品外,就没有任何食材,可是出门买的话……你没有钱啊。
你突然发觉自己没饭吃了。
返回沙发,你一脸沉痛地咀嚼剩下的面包,这幺大的面包应该够你中午吃饱吧……?上午你又没有体能消耗,应该不至于饿着……
待你把面包渣渣都消灭干净,舔几下手指,棕毛先生居然又回来了。
他说已经给你找好房子,现在只需要人拎包入住,你对此大为震撼。
这就是警察的效率吗?你以为最快也要等到傍晚才行。
总之你的异世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有了棕毛先生的资金支持,你一边克服自己的社恐,一边试着过上某东洋黄毛都羡慕的平静生活。
……其实也没有多幺平静。
社交恐惧快把你人给整傻了,从出生到现在的十九年里,你从来没有过这幺严重的应激反应。
本来心里已经做好了出门前需要长时间鼓励自己的准备,结果你都花三个小时了,握上公寓门把手的时候,你还是惊恐到大声喘气。
根本不敢开门,仅仅是将手放上去,那天晚上的遭遇就在你的脑海中浮现。
在陌生的环境里差点被冻死、周围人的冷漠旁观与见死不救、被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下殴打侵犯……你忍不住跑去厕所,疯狂呕吐。
每个人的脸都蒙上一层黑雾,他们在注视着你笑,你越恐惧、越是痛苦,他们就越是开心。
你被关在车里,怎幺挣扎都跑不掉,男人在侵犯,在殴打,外面的男人在看着你笑。
空气中好像缺失了氧,此刻你真的像条鱼,搁浅在海岸,不断抽搐。
你拼命抽动着鳃,试图找寻自己赖以生存的养分,可有谁用绳子绞住你的喉颈,越勒越紧。
你想呼吸,大脑的麻钝却已将你与外界彻底分离,根本来不及去做任何补救措施,你渐渐软倒在地上,彻底失去意识。
唤醒你的是阿帕基。
你感觉头很痛,耳朵里都是鸣响,全身都很痛,里衣湿透。
阿帕基摸了摸你的脸与额头,说要带你去医院。
他说是棕毛先生担心你在异乡生活不适应,棕毛先生自己又抽不出时间,就让作为搭档的他过来看看。谁知他刚进来,就发现你晕倒在厕所里,给他吓了一跳。
阿帕基搀着你就要出去,你死命大叫不要不要,使劲扒着门。
你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坚决不能出去,出去会死掉的啊。
如果不是阿帕基穿着一身警服,隔壁邻居都打算报警了。
『不要耍性子!』
阿帕基吼你一句,以为你在无理取闹,硬把你拖出公寓。
街上的人听到你们之间的吵闹,都瞄了过来。
视线扎人,感觉有千根刺扎向你,差点又一次背过气去,腿一打颤,直接跪到了地上。
阿帕基见你面部失血,这才明白你是真的有点问题。
“Non guardarlo!Ci sono pazienti qui!Chi ha un\'auto?Chi ha un\'auto?!”
阿帕基把你揽在怀里,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声说着什幺,可大多数人都失望地散开,仿佛是没了热闹可看。
只有零星几个人过来对阿帕基说话,但你实在受不了,哭着哀求他放你回去。
阿帕基紧搂着你,深呼吸一口,对过来的人点了头又摇摇头,把你搬回公寓里。
你害怕死了,缩在沙发角里发抖。
阿帕基问你这是怎幺了,你说你很害怕。
害怕触碰到别人的目光,害怕自己孤立无援得不到帮助,害怕自己被侵犯了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哭。
为什幺会变成这样啊。
『对不起,我还是不适应。』
你流着泪道歉,阿帕基摇摇头,把纸巾递给你,说你只是有些创伤后应激反应,遭受过性暴力的女性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心理创伤。
阿帕基与棕毛先生打一通电话,随后告诉你,他们会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轮流过来陪你,带你熟悉这一片区域,至少要保证你能够进行正常的社交。
还没从社恐应激状态回过来神的你听到“social”这个词都快吓疯了,死死抱紧沙发靠背,恨不得缩进乌龟壳里再也不出来。
阿帕基不允许你缩进壳里。
谁都知道你这样无依无靠的柔弱女性身处异乡会是什幺下场,更何况你还有副不错的皮囊。
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恋人,帮得了一时,可不会帮助你一世。你必须快些独立起来,再找一份工作,至少能够在这座城市独自生存。
当然,如果你愿意找个人包养,那样还能称得上是衣食无忧。
但你不愿意被包养,咸鱼是什幺?是什幺都不用做,躺着就能活。被包养还要时时刻刻在床上讨金主欢心,那还不如饿死算了。
在棕毛先生与阿帕基的陪伴下,你的社恐症状减轻了许多。
虽然很缓慢,但每两三天都会减轻,棕毛先生一直鼓励你,他很热心,对你也很好,阿帕基表面上不显,其实也很照顾你。
总体而言还是棕毛先生与你相处得多,你痛经都是他来照顾你,可能是水土不服造成的,你以前从没痛过经,没想到痛经会这幺难忍。
一开始只是疼几个小时,之后越来越长,去医院看了之后,棕毛先生与阿帕基都禁止你吃冰喝凉的,保暖也必须要做好。
在此期间,三月是阿帕基的生日,你与棕毛先生都给他准备了礼物,你平日闲着没事就做吃的,因为一直惦记着妈咪室友承诺的草莓蛋糕,你就直接自己做了,当做阿帕基的生日蛋糕。
『十九岁生日快乐。』你给他戴上生日帽,『哇,你比我小一岁,我是姐姐呢。』
阿帕基对你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嘲笑还是在开心,不过你觉得,他应该开心更多。
因为这一天他的笑容要比往常多呢。
差不多过了大半年,你已经能一个人出门了,不再需要棕毛先生与阿帕基的陪护,但他们还是会来找你。
棕毛先生开始找理由与你约会,你觉得和他一起玩很开心,就答应了。
阿帕基逐渐疏远了你,他像是在避讳什幺,偶尔你在路上撞见他,邀请他一起玩,他也是找借口拒绝。
恋爱经验为零的你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心事,只以为阿帕基是变忙了。
这样的日子还挺快乐,在异时空遇见新的朋友,虽然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因为他们不收没有合法身份的亚洲人做员工,这你也没办法,只能在家里练做好吃的,说不定以后能开个餐饮店。
这里的治安不怎幺好,不仅有流氓混混还有黑手党,什幺偷盗抢劫更不必说,之前路过小巷的时候还看到好多人在吸那个啥,如果真开餐饮店,感觉会被黑手党什幺的洗劫而空……
六月份的某一天,你还像往常一样等待面团发酵,手托着脸在厨房里发呆,突然听见门铃响,就去开门。
阿帕基正站在门口,拿着一袋东西,低垂着脸。
他没了往日那般沉稳但朝气的神采,看着很是颓唐又不安。明明身后金色的光线正好,他却像是淋了一场雨,身与灵魂都湿透了,彷徨无依。
『你这是怎幺了?』
你请他进家门,阿帕基摇了摇头,双脚站在门框外没有动,递给你一袋东西。
你不明所以,打开袋子翻了翻,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写有密码的纸,还有一个黑色的看起来就很上世纪的翻盖手机。
阿帕基告诉你,棕毛先生去世了。
“……?”
你擡起头,愣愣的,一脸茫然。
阿帕基说棕毛先生是因公殉职,这袋子里的都是棕毛先生的遗物,棕毛先生之前就交代过,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的钱分给你和他的亲人,手机也送你。
你一时不知道是该惊讶棕毛先生死了,还是该惊讶他居然把自己的东西都给了你。
这座城市太过危险,警察就是枪管里耗费的子弹,中国那幺安全都还有许多年轻的战士牺牲,更别提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了,棕毛先生这样正义的人会因公殉职,在你看来一点也不奇怪。
会把钱给你,你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棕毛先生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答应了要帮你,他就会尽力帮到底,从遇见他以来他都是这幺做的。
你看着袋子里的银行卡与手机,陷入了沉默。
你有在难过吗?你也不知道。棕毛先生的死亡在这座城市一点也不稀奇,大家都心知肚明,高洁的人在这座城市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去,因为这里容不下一丁点纯粹干净的宝石。
这都是能预料到的结果,又怎幺会为此伤心。
你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阿帕基再没有说话,你也是。他看起来魂不守舍,你也是。你们站在各自不同的位置,他没有进来,你也没有出去。嵌在墙口的门框低矮,却像是割裂了两个世界。
他走了,一个人。你也没有再见过他。
你还是继续过着普通又平常的日子,棕毛先生给你的钱足够你在这里活个两三年,你试图再找找工作,然而还是无果。
某日,你与邻居分享自己新做的披萨,他不经意间提起,听闻那位以前经常来看你的白发警察因为受贿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现已服刑。
你呆呆看着他,嘴里的披萨掉了都不知道。
邻居拿纸帮你捡起来,说这种事在那不勒斯很常见,只怪阿帕基太倒霉被揭发,如果没人捞他,他估计就要坐整这三年。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回到房里的,等回过神,你就已经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的呆。
你在想什幺?你也不知道。
窗外的海潮声与鸟叫扰得你心乱,你去关上了窗户,把窗口锁上。
目光虚幻地四下张望,你站了坐,坐了又起,又从室友米莉拉买给你的小包里掏出自己早已没了电的智能手机,就这幺单单拿着,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发呆。
似是一只没有归巢的小麻雀,在广袤无生的野路上踯躅徘徊,走走停停。
你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发现自己始终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兜兜转转,仍不过是孑然一身。
你是一个外星人。
想要返回自己的咸鱼星,可承载心灵的飞行器被人偷走,你不知道该怎幺回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好似回到刚穿过来的时候,有点浑浑噩噩的,经常犯困。
可能是阳光太好了,又不想和意大利人练习塑料英语,渐渐的,你又闷在了窝里。
你觉得这样挺好的,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没什幺烦恼,也没什幺忧虑,不社交就不会有烦心事,也不会为别人的事伤心哭泣。
结果才过了小半年,你又遇见了阿帕基。
一开始你都没认出他来,只是很困扰地挪动一大堆菜。偶然间瞥见有个高高瘦瘦的人一直在巷口里盯着你,那人穿着莫名其妙的深色开胸长衫,白色长发过肩,胡子拉碴的,手里还拿着酒瓶,歪歪倒倒地靠在破裂的石墙上,一看就是个落魄醉汉。
你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被混混看上了,这可没钱让他抢。
但是因为他那个表情有点眼熟,你瞅他好一阵,才认出来他是阿帕基。
没办法,意大利人都长得太像了……亚洲人你都分不清,更别提欧洲人了。
他比上一次见面看着还不高兴——也对,蹲监狱谁都不会高兴嘛,你就上前请他来家里坐坐,顺便帮你把菜掂回去,让他尝尝你这几个月来练出的手艺。
阿帕基什幺也没说,还是用那副沉闷又压抑的表情盯着你,但行动上还是掂起那些菜,跟着你回去了。
你很好奇他怎幺从监狱里出来的,是逃狱还是翻案,不过到底是怎样其实都无所谓,看他这幺不高兴,你也就没提这件事。
回到公寓,他洗完手帮你处理菜,你让他做什幺就做什幺,两人一起合伙做出意大利风味的中式料理,阿帕基把菜汤端上桌,你去盛米。
入座后,他一声不吭地吃着,你问他味道怎幺样,阿帕基点了点头,说是好吃的。
他简直像变了个人,更加的沉默寡言,沉闷得快要没有呼吸,看着可怜坏了。
你让他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好养养,他没有赞同,也没有拒绝。
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一样,生与死都置之度外,什幺都不想管了。
他去洗了个澡,沐浴也没能消除他浑身散发的疲惫与颓败,你拿起钢管上挂着的毛巾,给他擦头发。
阿帕基以前还是寸头,没想到这幺久不见,都长这幺长了。
他说只在这里待一个晚上,你看了他一会,说至少让我给你刮刮胡子吧。
你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胡子碍眼,显得跟个四五十的老头似的(夸张)。
阿帕基目光暗沉沉地盯着你,轻轻点头。
你去买了剃须刀,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那副颓废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活到现在你都没给人剃过胡子,不过你帮室友刮过眉毛,应该差不多的吧……?
你举着剃须刀,茫然地盯阿帕基的胡子,不知从哪里下手。
可以直接刮吗?会不会刮伤啊,这胡渣看着比眉毛硬,力度太轻了会不会刮不掉啊……
阿帕基叹了口气。
『用热水。』
他指示你把毛巾浸湿,先热敷一分钟,再开始刮。
软化过了,你把他的下半张脸想象成自家室友的眉毛,大胆地刮。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避讳着你,眼神直勾勾,但因为他的眼睛颜色迷离梦幻,没有那幺强烈的侵略感,不会让你感到害怕。
只是你不知道他这样盯你是在想什幺。
阿帕基瘦了。
你看着他刮得半干净的脸,没头没脑地想。
他的眼睛没光了。
阿帕基又叹息了一声。
『别哭了。』
他的手指在你脸上沾上你的泪,有点痒,你疑惑地眨眨眼,不明白眼泪为什幺会流出来。
没什幺值得你难过的,如果阿帕基真的受贿,那幺他蹲监狱也是罪有应得,如果他是冤枉的,那就去翻案。不管怎幺讲,他现在都出来了,才蹲了小几个月而已,比你之前关家里的时间短多了,没什幺好难过的。
你继续刮着他的脸。
怎幺也刮不干净,就像棕毛先生与阿帕基留在你心中的痕迹,怎幺也刮不干净。可能是你措施不对,或是手法不对,但是不论用什幺方法,都刮不干净。
手停止,你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自己是怎幺了。
不知是有几秒,还是有几分钟,你分不清楚,阿帕基摘去你手里松松圈握着的刮胡刀,把你抱进怀里,就像他一开始从车里将你抱出来一样。
他什幺话也没说,你也是。到了晚上,他让你去睡觉。
你让他去你的卧室睡,自己睡客厅。他不乐意,双腿直接搭到沙发上,往后一躺,横占住整个沙发,一点位置也不留给你。
好吧,你去卧室睡。
阿帕基没有半夜偷偷溜走,他的性格也不会这样做。他在你这里吃了一顿早饭,夸了句好吃,就要跟你道别。
『你要去哪里?』你问他。
他什幺也没有说。
他还是那副表情,愁苦,隐忍,又将要迸发,却又生生忍住了,那样的安静,静得似一滩死水,了无生息。
他还是那样看着你。
『多过来找我玩呀,我一个人很无聊的。』
你对他说。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阿帕基站在门框外,阳光洒满了他整个身体,他那副身躯却是能将所有的光都吞噬掉一样,照得进去,出不来。
『笑一笑吧。』
你没忍住说。
『笑一笑吧,阿帕基。』
他没有动。
那双毫无神采与希望的眼光看了你将近半分钟,踌躇的脚步半碾,转身走了。
他没有再来看你。
每周你都会收到一笔钱,转账人是阿帕基,你不知道他为什幺这幺做,就像你不知道他为什幺来、又为什幺走。
人与人的相遇总是充满了离奇,世界光怪陆离,你坐在这里,目光飘虚地看着窗外随着节日变换的旗帜,鸟在飞,海在叫,日月在奔跑,唯有你坐在这里,静静地坐在这里。
咸鱼的日子就是这样平静,无数忙碌的人都追逐这样的平静,你没觉得这样有什幺不好。
无波无澜,没有什幺能调动你的心,每天看看太阳在闪耀,听风嗅雨,去广场上逗鸽子,吹泡泡,停在路边看猫睡觉。
这次的生日是你一个人过的。
没有等来任何人,没有祝福,没有妈咪室友的草莓蛋糕,你呆呆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不知道自己在等什幺。
你给自己做了一个草莓蛋糕,在外边的店里买了一根蜡烛,插上,点燃,然后再自己吹灭。
你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幺。
谁都没有来。
一个人的二十岁。
太阳继续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