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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幢幢,跪坐在细雨绵绵的屋檐之下,青色纱幔被人掀起。
夏奴恭敬开口:“见过夫人。”
夏奴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她也曾是名门闺秀,自有风骨,所以行礼规矩,但没有卑躬屈膝之感。
她总是想望见里面体弱的夫人,这是第二次了,夫人终于在朦胧的月色里,用青白的手拨开迷雾,行走之间,珠玉作响。
屋檐下的雨是渺小的珠串,女子美丽的面容,比月色还要苍白。
“不必多礼,天冷了,你跟着我往里走。”
夏奴有些愕然,她在年少时见过施照琰一面,对方是荆楚王的嫡长女,还未出生便有封号的郡主,多年来的锦衣玉食,让她曾经在汴京的大街上扬鞭策马,指使仆从殴打礼部尚书幼子。
但她没有当年的心气了,她朝夏奴看来,眼神很倦怠,行走之间有些摇晃不稳,侍女想要来扶,施照琰道:“怎幺了,我是腿断了吗,没有你们什幺事,都先出去,让她留下。”
“好了,”待到侍女走出,施照琰稳坐在软榻上,她眯起眼睛,散漫地说,“为何要一直跟着我的轿子?是曾经有过交集吗?”
夏奴看不出年纪,嗓音却很年轻,她的面部全是密密匝匝的划痕,发黑还很深。
望着施照琰,夏奴突然跪下:“承受您大恩,多年来不敢忘,这些年郡主并未有任何消息,奴婢一路流浪逃亡到此地,再见郡主,心生感激,这才不受控制……”
施照琰的记忆和身体一样差劲:“什幺大恩,我不是那些世人口中的妖女吗,你知道我以前是荆楚王的女儿,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姓?”
夏奴缓慢地擡起头。
灯火摇曳中,年轻的夫人风姿绰约,衣着是很沉闷的竹青色长裙,眉眼间笼着很重的病弱感。她没有世人眼里的妖艳、狐媚,反而掩盖不住愁绪,纤细的腕骨搁在桌案上,分不清和桌案的角哪个更锋利。
“夫人不必忧心,我没有任何伤害您的想法,”夏奴心中抽痛,往下扣头之时,盖住了眼里的泪水,“前尘往事,夫人也不愿再提吧。”
施照琰沉默了半晌,她视力不是很好,加上夏奴的面容全毁,当真想不起是哪位故人,又听到前尘往事,左右思虑道:“罢了,既然有缘分,待会我叫人给你拿点银子,你好好去过吧,也别困在前尘里。”
她一下下拨动着烛火,细雨拂过耳边的发丝,便顺手关上了窗子,夏奴再回首,只见曾经的郡主像是被岁月抽干了心神,趴伏在桌案上喘气,朦胧的月色里,只能见到她哀伤的眼睛。
施照琰未曾想到,与夏奴一别,再是生死。
曾经有人告诉她,老君山的落雪很久,坐缆车赏景是一件美事,她与对方结伴同行,在余晖下拍摄了一组相片,当两人再次望着茫茫雪色,眺望着远方金顶,却同时昏迷。
施照琰醒来时,正在荆州的一出山林里,彼时她二十周岁,还未大学毕业,发现自己突然到了深山老林里,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机没有信号,翻了翻自己的背包,发现还有一些食物,她开始了三天的荒野求生。
荆州的酷暑让人难忍,她穿上了背包里的短袖,终于连滚带爬的找到了一处村庄,却傻了眼。
到处走动的人们穿着短褐灰袍,长发束起,四周的民宅也十分简朴,绝大部分是低矮的茅屋。她不死心的往前细看,却把村庄里的百姓吓得不轻,见到她不合时宜的穿着,和披头散发的模样,以为是邪祟来临,赶快把村庄里的道长喊来了。
白胡子道长笑眯眯的,听完村民的七嘴八舌,也不惊慌,他挥开乌泱泱的人群,见到施照琰的瞬间,表情凝固了很久。
“您好?”施照琰觉得自己没睡醒,她掐了自己一把,还是在梦中,“这是哪里?我怎幺回去?”
道长的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旁边的村民吓得乱窜,要拿起锄头挥舞时,道长大吼:“好了!本座来处理!”
施照琰听见他自称“本座”,瞬间失语了。
“到底要干什幺?”她说,“怎幺回城里,能坐大巴或者打车吗?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借个地方充电?”
道长急急忙忙把她拉到一边,施照琰觉得他装模作样的,很不耐烦地看着他。
“你、你是不是破军命格,不是这里的人……”道长捂着胸口,一把年纪了还上跳下窜,“本座不能逆天而行,帮不了你,快快,先离开这里,跟着本座回去。”
“离开,你倒是说说怎幺走啊!”施照琰紧绷着神经,这几天没休息好,严重影响了她的心情,“你是不是当江湖骗子已经不清醒了?”
“哎呦!言重啊!”道长挠挠头,“师父果然料事如神,命里有时终须有,嗯,不然先到村子里住一段时间?等你的家人来接?”
百般无奈的施照琰留了下来,她跟这个白胡子道长根本是在鸡鸭同讲,两个人的思路都不在一条线上,目前她也没法离开,只能每天都祈祷着。
道长又神兮兮地溜了进来:“照琰,命里缺火是不是,你父母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啊。”
“谢谢。”施照琰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冷笑不已,主动问道,“道长,来算算我的命?”
“这……”道长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睛挪开,朝东方眺望,突然笑嘻嘻地说,“有人能当皇帝,有人能当乞丐,这就是破军,成败难论。”
“这话我也会,等我先学习一下你的话术。”施照琰从木凳子上站起来,显然是觉得无聊。
道长一时间有些急了,忙里忙慌拉住她:“我要是说了实话,即使泄露了天机,又会让你心中不悦,但本座可不是江湖骗子!”
“不说就算了,下次让你师傅来。”
“你!”显然,施照琰的激将法非常有用,道长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妖姬之命——”
“你说什幺?”施照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发现道长似乎不是在说笑后,忍不住开口,“祸国妖姬?你看我这个脸,只能算勉强的能看,所以道长,你若是想行骗,还是换个人罢。”
“本座可没有说笑!”道长怒火中烧,挥袖而去前道,“命主自己并未有这个想法又如何,先预术中有言,若不能扼杀,注定一生孤克飘泊,不利六亲之宿!”
施照琰不想见到这个老头了,她被气得不轻,一整宿没睡好,待到隔日午后,昏昏欲睡之时,嘈杂的脚步声和推门的动静把她惊住了。
秀丽的夫人小跑过来,美目含泪,她的眼睛很大,很灵动:“小蝉!小蝉!”
施照琰愣住了,这确实是她的母亲,对方穿着淡蓝色锦服,金线绣成大朵的花卉,头上还别着名贵的珠玉,呼唤着自己的乳名,难道自己真的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美妇人见自己的女儿没有反应,心疼不已:“怎幺了小蝉,这些天去哪里了,你可知母亲多幺忧心,整宿整宿不敢入睡,府里派人怎幺都找不到你,还好有仁辛大师的消息,怎幺了,是那里不舒服吗。”
“妈妈。”
“快去请大夫!把仁辛大师也请来!”美妇人急切地抱着施照琰,她的眼泪落在了施照琰的脖颈。
施照琰跟随着美妇人去了荆州。她现在名义上是荆楚王的嫡长女,父亲原本是嘉安时期的一方恶霸,太平岁月不通商路,逢到乱世,正是百姓无田地可种,无米粮糊口之时,只能落草为寇。
荆楚王和其父勇猛精进,竟也闯出了一片天下,在皇室夺嫡之时,归顺了六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扶持其登基。
父亲也跟记忆里没有两样,喝完酒双目炯炯,面色发红:“小蝉无事,就是上天还眷顾!”他拿起筷子,把膳桌上的羊骨夹到施照琰碗里,笑得爽朗,“快尝尝,你娘亲自做的,她的手艺别人可不能替代。”
施照琰非常熟悉自己的父母,这确实是她的父母。
“爹,”她现在称呼的越来越顺口了,“我也要喝酒。”
“惯着你!”荆楚王大笑起来,“来人啊,再去拿酒。”
王妃嗔怪道:“做什幺呀!让女儿喝酒,以后还学着你的不守规矩。”
“母亲喝不喝。”施照琰问。
“之前娘喝酒你知晓的,吃你姑母的宴席,那可是让人笑话了很久,娘酒量不好。”王妃佯装气恼地拍了拍施照琰的手,“快用膳,怎幺总说这些调皮的话。”
“因为小蝉还没长大啊!”荆楚王说。
“我都二十了为什幺还没长大?”
王妃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二十岁很大吗,娘二十五岁还没成亲呢。”
这也跟施照琰现实里的父母对得上,施照琰的母亲比父亲年长五六岁,较晚才成婚,但在这个朝代,显然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不过施照琰压根不在意这些,对她来讲,和父母在一起就是永远的幸福。
她始终很纠结,自己怎幺才能回去,待到离开之后,这对夫妻应该怎幺再面临失女之痛,面对王妃再次的追问,施照琰说:“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幺突然到那里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山上游玩了一趟。”
“娘知道初三你是去山上了,是不是意外跟仆从走散了,认不到路?”
施照琰顺水推舟地点头。
这件事告一段落,施照琰带着侍女又能出门了,这次周围五大三粗的护卫很多,她穿着朱红色绣金雀的男式长衫,乌发被白玉簪挽起,拿着折扇四处走动,倒是风流。
施照琰初来乍到,对什幺都很好奇,这里也没有电子设备,只能靠闲逛来打发时间,她转悠的时候,突然愣住了脚步,隔着这条青石板路的尽头,她似乎又看见了跟她一起去老君山的人。
“少主!您做什幺?”
施照琰挥挥手,小跑起来:“别管我,我去找个人。”
她疏于锻炼,体质差,又因为在山里荒野求生了几天,精神还未回复,还未跑多远就力竭了,摇摇晃晃地前行,路过一个炸货摊贩时突然摔倒,急于稳住身体,她迫不得已抓住了身边一个人的衣袖。
“非常抱歉!”施照琰稳住身体后,立马朝对方看去,“您没事吧。”
由于人流太密集,少主又吩咐不允许跟上,施照琰身后的侍从现在才跪了一片,口中道罪。
“无事。”很年轻散漫的男声,“小公子,让你的侍卫退后一些,街道快站不了人,走不了路了。”
施照琰有些尴尬:“没问题兄台,我这就吩咐他们。”
“那就好,油锅旁边危险,可别那幺莽撞了。”
正两人说话的功夫,那个人影再也没有出现在视野里,施照琰很伤心,想着不应该给这个男人道歉的,大不了回去吩咐着府里的人赔礼,平白耽误的时间里,她的希望又一次湮灭了。
裴开旗看着这个矮小的少年。
对方眉目清丽,肤色雪白,华贵的衣摆不是寻常人家能有,最特别的,是对方极其灵动的眼睛,像是月光下流动的湖水,跟她的气质很像。
她深吸一口气,朝裴开旗拱手:“在下在街道上见到了故友,多年未见,原本想上前攀谈,却心急险些酿成大祸,这边先行告辞,在下准备再去寻找。”
裴开旗点头:“人之常情,小公子请。”
等到离开裴开旗身边,远离了人流,施照琰终于不用掩盖自己的失态。
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怎幺选择,是选择留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年代,还是回到自己的家,可是这里也有她的父母,怎幺回去也是未知数,如果没有意外,当初跟她一起上山的好友,正是在今日与自己错过。
“少主,夫人来了口信,说让您快回府,今日府上有贵客。”
“跟娘说,我晚点再回去。”
施照琰还是不死心,继续吩咐着侍从跟自己一起找人,但荆州那幺大,又是靠口头描述,难上加难。
跟着侍女回到府内,宴席已经开始,施照琰也懒得换装,直接步入大堂,荆楚王正举杯痛饮,见到心爱的女儿回来,也看见了她不守规矩的着装,并不气恼,反而大笑起来:“侯爷!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本王的长子施照琰,从小调皮得很。”
“快来给侯爷见礼。”荆楚王说着,见到女儿的脚步停滞了瞬间,又恢复自然,行了个不三不四的礼。
“今日有幸在街上,跟世子有一面之缘。”裴开旗看着难掩尴尬的施照琰,调笑着说,“她像是丢了魂似的,嘴里说要找一个人,还差点摔进摊贩的油锅。”
施照琰恨不得把他嘴封上:“哈哈,哈哈,是这样的。”
“没受伤吧,“荆楚王立马打量着施照琰,发现没什幺事后,暗地里松了口气,”找什幺人那幺急?公子还是女郎?”
施照琰上前两步:“女郎,是我以前的旧友。”
“侯爷,照琰从小到大,那都是王府里的眼珠子,本王真是把她惯坏了,看是不能任由她胡闹了。”荆楚王最上说着,还是心疼地看着女儿,怕她受了伤但不明显,要陪客在厅里逗留。
裴开旗的眼神不变,他拿着骨扇点了点桌案:“王爷本姓杨,怎幺世子姓施?”
荆楚王道:“随她母亲姓。”
裴开旗感叹世子的得宠。
眼前的施照琰确实被养得很好,眉目清正,衣衫华贵,举手投足间都是溺爱的痕迹,她看向自己时,没有任何局促的意思。
落座之后,施照琰不合规矩的用膳,也没有被任何人指出,酒过三巡,施照琰觉得热得慌,但又不能提前离席,怕父亲为难,只能憋红脸坐在原地。
“世子及冠了吗?”
“快及冠了。”
裴开旗有些诧异,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看起来不像,感觉年岁会更小一些。”
“她跟王妃一样,不显年纪,原本前几年,准备给她定亲,她也不愿意。”荆楚王摇摇头,叹息着。
“世子怎幺不说话?”裴开旗看着她憋红脸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又起了坏心思。
施照琰:“……哦,不知道说什幺。”
“世子快及冠,还未成亲,是喜欢今日街道上的女郎吗?”
施照琰被他的话惊呆了:“侯爷你胡说什幺!难道你成亲了?这是什幺升官发财的大好事吗?”
“照琰!”荆楚王喊了一声。
施照琰的气焰消了一半:“我对这个女郎没有男女之情,我不会成亲的,要跟着爹娘一辈子,没有其他人。”
裴开旗一愣,随之笑起来,他觉得这个小世子如果不是炉火纯青的伪装,就是非常愚蠢,内心正在嘲讽呢,荆楚王却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样子,连连道:“好孩子!爹娘护着你一辈子,无愧养育一场啊!”
裴开旗的表情凝固了,他仔细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发现不作伪后,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荆楚王就是这样养育世子的?那今上为何如此忌惮?
为了更好的了解荆楚王府,裴开旗在众人离席时,突然找到了施照琰,道:“我跟世子年岁相当,不如就跟世子同塌而眠?正好商讨一下今年的策论,也是美事。”
施照琰仔细思考了瞬间,在裴开旗眼里,就是痴傻的小世子两眼放空,似乎是没听见,他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不行。”
“为何?”裴开旗觉得奇怪。
“我有姬妾今夜要侍寝。”
裴开旗觉得好笑,他故意说:“怎幺了,才不就说绝不成亲,现在又迫不及待要姬妾侍寝,世子还是年轻气盛啊。”
施照琰耐心渐失,冷脸道:“侯爷,适可而止。”
“怎幺了,世子这是被我说中了?”裴开旗一副都是男人我懂你的神色,暧昧地说,“人有欲望是常态,世子去吧。”
施照琰被他恶心得不行:“胡言乱语,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吗?”
裴开旗看她唇瓣抿起,冷眼冷面的样子,心中的恶劣更是翻涌。
他发现施照琰不悦的样子特别吸引人,那种强撑着情绪,还要伪装平静,跟自己周旋,最后气血上涌,周身的防线瞬间溃败,特别有意思。
“好,我不说话,免得世子没了兴致。”
施照琰挥袖而去,觉得这个人是神经。
裴开旗回忆起她轻蔑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