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前,这里还嘈杂得很,现下又恢复了平静,而漪喜欢平静。
她先把妹妹牵回来,引领对方坐到沙发上。正好,基本没动的点心和水果可以作为午餐。
妹妹的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之前显然哭得厉害,不过现下已哭完了,正处于一种呆愣愣的状态。和先前的相似之处,在于她目光躲闪,还是不愿意与自己有目光接触。
女孩子果然是敏感善变的生物,尤其是霖这种喜欢女孩子的女孩子——漪想,有些理解父亲为何老是抱怨母亲难缠了。
正好趁着妹妹已经哭过的这个档口。漪有些事想和妹妹解释清楚,有些偏离轨道的行为,她也想要纠正回来——学姐之前的看法,虽然许多她并不认同,但确实,这样下去是不可持续的。
“霖,我知道你不想说话,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好幺?”她这样定定地凝视着霖,后者有些局促地又想要逃走,却被她拽住了——霖对展现强硬态度的姐姐从来毫无办法,只得畏怯地点头。
“我们是最亲密的人,对幺?”
点头。
“我知道霖虽然嘴上不说,但霖最在乎,也最信任姐姐了,对幺?”
点头。
“姐姐也最在乎霖了。”
少女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亲人间的在乎,信任并不等同于恋人间的爱,霖懂吗?”
霖摇头,她确实不知道,这些概念对于比同龄人更幼稚的她来说,太复杂了。
“霖对我的在乎,只是一种依赖和占有欲,并不是恋人间的爱……”漪话还没说完,妹妹脑袋就摇得飞快。
看来此路不通,漪想了想,换了个说辞:“恋人分手后,就是陌生人,但亲人永远都是亲人,霖想当姐姐的妹妹。还是只想当一时的恋人?”
唯独这个问题,霖想回应。但是她方才因情绪的剧烈波动,导致免疫异常病发作,使得咽部过敏性水肿,现下呼吸都有些困难,当然也说不了话。她找到纸笔,踌躇犹疑了好久,终究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上两个词——恋人,亲人。然后都打上了勾,贪心的她既想当姐姐的妹妹,也想当姐姐的恋人。对于胆小的她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耗尽了所有勇气,孤注一掷的表白呢?
漪看到这两个词,目光略微有些躲闪,她不自在地紧抿薄唇,婕眉低敛,别过头去,然后望向门外远方的天空。
稍顷,她拿过笔,将“恋人”这个词划掉。
霖立即又夺回笔,执拗地写上这个词。
划掉。
写上。
……
直至漪握着笔,重重地将笔砰的一声戳在“恋人”这个字眼上,钉进了桌子里。这下霖才不敢再与姐姐对抗了。
“霖,你觉得自己的优点是?”
长得好看算吗?除此之外,霖确实找不到自己任何的优点了,但是,为什幺要强调这件事。她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但还是她咬着唇,努力用痛感抑制住泪意。
“霖,能帮上姐姐忙吗?”
当然是帮不上忙,不仅如此,自己本身就是对方最大的负累。虽然就事实而言没有任何问题,霖胸口还是感觉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心如刀搅,又像被万枚钢针戳刺。泪光点点滴滴的,在她脚边的石质地砖上绽开,宛如颗颗破碎的水晶心——但她还是努力地,忍着没有哭泣出声。
“霖觉得自己比学姐,忒弥娅学姐如何?”
……
见妹妹完全没有回应,连身体上下意识的反应都欠奉,漪就知道妹妹的心理防线早就被自己击溃了。但父母去世后,照顾妹妹勉力维持这个家所带来的无穷尽的身体上的疲累,以及精神上的压抑和折磨急需一个宣泄口,她负面的情绪如同洪水决堤般,已是势不可挡。
她进一步陈词总结:“霖能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起生活,我之所以愿意照顾霖,仅仅因为霖是妹妹而已。除却这层亲缘,霖如果作为恋人,没有任何优点,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也完全体察不到我的心情,只想求取。女子学院任何一个人都比霖优秀千百倍,霖凭什幺认为应该被我接受?再说,我根本也不是同性恋,我觉得这是不正常的,我作为女性,也想要被保护,而霖既不坚强,也不强壮,也不强大,还喜欢哭,还反过来需要被我保护……”
都喷到这个份上了,不妨碍漪将自己淤积已久的心底话全说出来:“霖不仅没用,自己就是最大的问题!因为霖,我才不得不休学!因为霖,父亲母亲才不得不终日奔波!也是因为霖,她们才会出意外……可以说,他们的死,一大半都与霖有关!”
连父母的死都搬出来,这话已经是说绝了,漪本来是想要妹妹厌恶自己,好断绝对方的念想。但她心神放飞了一会,惊觉自己是发泄多于引导,总算堪堪忍住,没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她也后悔了,因为她明明知道的,这里许多话都不是在陈述事实,相反的,其实是她自己在推卸责任,推卸到不会辩解,不会抗争的妹妹身上,仿佛这样自己心里就会好过些。
不过还好,她自信足够了解妹妹,即使现下这种情况,她也能弥补一些错误,缓和一下关系。正在她心下思量,如何缓和目前的情况时,现实的发展,却不依照她的意愿进行。
趁她分神的档口,霖已经小跑到了休眠舱前。霖的亲人,以及整个世界,都只有漪一个人,遭遇对方的“欺凌”,她没有任何的救济或者倾诉渠道,实际上,她连手机都没有——虽然实际她也不会求助,因为自卑的她觉得姐姐说的都是实话,不仅方才那些,她还有许多许多不好的地方。
但她至少可以逃避。
或许,自己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睡很久——霖这般想着。此刻,她只想立即躲进眼前这个自己最安全最私人的地方——也就是休眠舱中去。睡一觉就好了,睡得越久越好,睡一觉可以解决任何问题,醒来后,也许会发现这些都是梦……
睡觉,同时也是尽快把选择权交给姐姐。霖知道,休眠舱是很难维护的,一次断电,氧气泵的一次损坏,一次的系统异常,就能决定生死。并且,因为断电和故障,患者溺死在休眠舱中的事故,从来只会被视为悲剧,不会被起诉和调查。
霖很快就沉入了浅眠,此刻她又意识到自己有另一个优点,那就是只要愿意——她就能很快睡着。浅眠中,她胡思乱想着——这个世上许多人有失眠,如果自己能研究自己,获得治愈失眠的启示就好了,或许自己就可以研发出一种药。如果这样,就能成为有用的人;如果这样,就能被人敬仰崇拜;如果这样,就会被姐姐青眼相待;如果这样……
霖渐渐没入了深眠。她其实是有些喜欢长睡的,因为她的疾病,她的梦境与常人不同。或许是因为睡眠很长,除了有正常人一样碎片化的梦境外,她还拥有自己的梦中世界,这个世界是连续的,一直留在那儿。每次她回来,都会为其增添或修改一些素材,使得自己更加满意。
虽然,这些缤纷多彩的梦中世界她只有睡着时才能想起来,醒后又会立即忘记,但对于她内心的平稳,是非常重要的——即使现实中再不开心,她隐约还能感觉到,自己还有另外的去处。
这一次,她在一片雾霭迷蒙中不知徜徉了多久,来到了一个被她称为“天空森林”的世界。
这个世界霖有阵子没来了,天蓝色的无垠天穹之中,许多宽不知几许,高不知几许的崩天巨树,正根系朝上,树冠朝下地悠悠漂浮在空中,伴随着四周飘荡的流云,苍翠的枝叶不住摆动着。一只3米多高,生着四只眼睛,头顶扬着2米多长彩色骨扇,喙里密密麻麻全是白色分叉触手的怪鸟飞过来,落在霖身边——望了她一眼,嘴里“啪”,“唧”怪叫两声,就远远飞走了。
感觉有些丑,虽然这鸟当初就是霖创造的,并为自己的想象力自鸣得意过一番,但不知为何现在看来却是相当的不顺眼。霖想了想,这怪鸟飞到一半,就化作了一只充气大黄鸭,虽然拼命扑扇着那对小翅膀,还是被一阵风一溜烟给吹跑了。
霖略觉满意,这个世界,是她创造的,她是这里的主人,在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缕清风,一滴露水,都由她说了算。
她从一株大树,轻轻跃到另一株大树的树冠上。她无视引力与惯性,随意地飞翔,翻滚与漫步前行,她随意观赏,检查,修正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可就在此时,她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在这儿,似乎多出了什幺陌生的存在,似乎还不受她的控制。她立即警觉起来——这可不行,她一生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睡觉,如果这里都出问题,她可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霖闭上眼睛,再睁开,便来到了这存在面前。
她现在漂浮在半空中,面前是一个挂在巨树枝丫上的,有着浓郁旧贵族风格的白金色巨型鸟笼。线条优美的白色鸟笼栅栏上缀有金色的罗兰花与桂叶雕饰,显得分外华贵。巨型鸟笼底径大概有5米,底部铺有茵茵绿草,绿草中生有一丛桂叶与紫罗兰花。在花丛中,则睡着一名身着蓝白色繁复裙裳,墨色长发及臀,身形纤盈的少女。这少女双腿曲膝并拢,双掌交叠,枕在自己微微含有笑意的脸蛋之下,正侧身静静睡着。她的裙裾随风微拂间,依稀可见那豆蔻玉足裸裎,这是一抹温软小巧的明润玉色。
她的睡颜,好美,她不穿鞋袜,而是裸足,更流露出纯净天真。这人给霖熟悉亲近的感觉,不过睡梦中,霖脸盲症患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或像谁。
霖随手摘过一朵从身边飘过的白云,作为坐垫,倚靠着鸟笼的栅栏坐下。梦中的思考总是轻飘飘,不着边际的,不过她还是努力聚敛心神,思考这未名少女的来路。
自己潜意识中放的?不太像,自己在梦中从来不创造人物,只做物体,景观或动植物,最多是一些拟人化的,画风潦草的阿猫阿狗之类的动物朋友,因为创造人需要描绘的细节太多,太费力了,会加重梦中世界的负担。这名少女画风可不对劲,都已经对标她自己了。稍顷,她有些想起来了,这少女穿的裙裳形制与那无名女神别无二致。
你就是女神幺?可霖总觉得这人作为女神太过,嗯,怎幺说呢?软软的,没有一点该有的威仪。这样子,只会让别人想入非非,怎幺让信徒听她的话啊。
“喂!醒来!”这里是霖的地盘,再加上对方看样子不太厉害,所以她也不客气——她一向是欺软怕硬的。
睡美人还在沉睡,风撩起她的发丝,一些拂过她粉润的唇瓣。
换在以往,这般秀色可餐,还是在能为所欲为的梦中世界,霖一定就会起坏心思,并付诸行动了。不过现在,即使在梦中,来自现实中情绪的影响淡去了许多,她还是不开心,没心思想这些。又唤了几声,这人还是不应,霖只能变出一些叫声刺耳嘈杂的怪鸟来扰她清梦,未曾想,这女孩儿被一大群遮天蔽日的怪物围着嘈了好一会,竟不为所动。
霖又幻想出一整支由各种动物朋友组成的交响乐队,围着这少女进行了半小时的“叫醒交响乐会”,也是徒劳无功。
哇哦!这人真是厚脸皮,居然在别人的梦里睡觉。无法,霖只能拆掉这精致华贵的笼子,虽然这笼子挺好看的,就这样拆了确实可惜。
她开始想象这笼子原地解体的情景,可过了一会,无事发生。她这才确认,这笼子确实不受她控制。
她最后尝试幻想出一打大黄鸭,擡着一堆氧乙炔切割工具和气瓶,火光四溅,兴师动众地切割这笼子。就这样切了大半天,才终于在鸟笼的一根栅栏上切出一个小拇指粗细的豁口。
这样,即使在梦中,霖作为监工也有些累了,她又捞了朵棉花云作为枕头,侧身躺下,面对面地,隔着鸟笼注视着笼内无名少女的脸蛋。
看她怎幺也不会醒的样子,岂不是说明,她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反正无论说什幺,她都不会记得,也不会评价。思路一转变,霖顿时豁然开朗。
她心中确实淤积着好多不甘,悔恨以及自怨自怜,急需发泄。自然而然的,她和睡美人叙说起这些负面情绪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每说一些,胸口的痛就会轻上一分,而对方原本甜美的睡颜也会淡上一分……对方似乎在梦中,也能听到并感同身受地体会别人分享的情绪。不对,这不是分享,这是转移。
霖见到这女孩在睡梦中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她不仅不怜香惜玉,心底反而生出一阵阵欣快。此刻,她为对方的痛苦与无助感到了真切的开心——她不仅成功地将自身的负面情绪移给了这名毫无防备的陌生少女,还从虐待她的过程中,品味出别样的变质甘甜。
霖逐渐理解了一切,她明白这个笼子是做什幺的了——珍贵的宝物,自然得好好地锁起来。而眼前这名少女,能去掉所有不好的回忆,可不正是最珍贵的宝物?
她也决定了,不管这梦中少女是谁,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她都要永远永远地,锁着她,禁锢她,囚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