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宵被转移到了莲台市郊的一幢别墅里,她不清楚别墅大小,但应该只有她和翡瑾川两个人在这里居住,平时似乎会有打扫卫生的阿姨来,但翡瑾川没允许她进过檀宵的房间,有关檀宵的全部生活起居,他执意要由自己一个人负责。
自从得知她将终生残疾后,檀宵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寡言。她的一天由从床上醒来,翡瑾川为她梳洗打扮并准备早餐开始,她暂时还是无法看清事物,为了防止光线的刺激,她依照医嘱戴上了眼罩,就这样在黑暗静默的世界里生存着,渐渐地,连其他感官也变得迟钝起来。
她唯一能外出的时间是每天的午后,翡瑾川会把她放在轮椅上,推着她到后园里散步。只有那时,她的表情会显得生动些。
刚开始的时候,幻肢的疼痛常常发作。一般是在午夜,她会在睡梦中疼得满头大汗——被翡方鸿追赶、然后一脚踩空、无休止地在黑暗中坠落的噩梦,这种梦一般以她一擡头,看见地面上翡瑾川浑身鲜血如初生羊羔的景象为结尾——从噩梦中醒来后,她条件反射地想捂向自己的膝盖,但若没有了一半下肢,连自己坐起来都极为困难。
翡瑾川会过来,他会听见檀宵的痛苦呻吟声。无论有多晚,他会推门进来然后捧起檀宵的脸,擦掉上面流满的泪水。
“哥哥,我的腿好疼,我要去医院,腿会断掉的,带我去医院……”
可怜的她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听到这种话时,翡瑾川的表现不如以往的镇定。其实,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翡瑾川也变得与以往不一样了。他再也没有强迫过檀宵,而是变本加厉地对她的一切有求必应,像捧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把她捧在手心。
看到檀宵的痛苦后,他有时会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嗯——嗯——很疼吧,小宵,抱紧哥哥,哥哥知道你很疼,抱紧我就不疼了。”翡瑾川把她揽进怀里,安抚性地摸着她的头。
即便檀宵的指甲掐进了翡瑾川的肉里,他也不痛哼一声,反而更用力地抱紧檀宵,
“……为什幺、为什幺只有我的小宵遇到了这种事……”
“不论是间接还是直接,害她发生这种事的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哥哥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低沉地,像是着魔般说给自己听。
后来不久的某天早上,檀宵醒的比以往早。翡瑾川还没来像往常一样叫醒自己。厨房里传来刀劈在案板上的响声,多半是翡瑾川以为她还在睡觉,在厨房做早餐。
檀宵觉得有些口渴,记得半夜她因疼痛醒来时,翡瑾川曾给她带来一杯红茶,最后放在了床头。近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不依靠翡瑾川的情况下自己坐起来移动,于是她今天决定在不让他帮忙的情况下自己拿到那杯红茶。
她尝试伸手去探,但没有下肢的辅助,这件对普通人极为简单的事,对她来说无比困难。
啪嚓——
骨瓷的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
清脆的碎裂声想必直接传到了外面的厨房,因为她听到翡瑾川挥刀的动静停止了。
吱呀——
他推门进来,
“发生什幺事了?哎呀,你想自己拿水喝吗?茶杯碎掉了,有没有伤到自己?这种事情喊哥哥来就好了。”
翡瑾川走到她的床边。
檀宵戴着眼罩摇了摇头,“应该没有,我没有哪里疼。”
有什幺东西被放在地上的声音,是翡瑾川匆匆赶来时手上拎着的东西?他放下那个东西后,擡起了檀宵的手,检查了一番有无伤口。
檀宵发觉他的手有些湿润。
他放开了手,“这回是走运,下次千万记得叫我就好了。”
“……肚子有没有饿呀,早饭做好了,在这里乖乖的,我去给你拿水和餐盘。”
檀宵点点头,然后翡瑾川的脚步走远了,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
“……”
她抽了下鼻子,感觉闻到什幺不同寻常的气味。
对了,他刚刚把什幺东西放在了床边的地上,然后忘记带走了。
檀宵有些不详的预感,事故发生后,翡瑾川的那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微小的变化,始终在她心中盘旋着。循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踪迹,檀宵用手撑着身体,靠近了些床边。
她向下伸出手,拍打摸索着刚才翡瑾川靠在床边的东西。
应该是、这个方位没错。
黑暗的视线中,檀宵感觉指尖触到了什幺,柔软的,又僵硬的,球形的东西。
“哎呀,小宵。”
翡瑾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檀宵马上拿开了手。
他快步走过来,把餐盘放在床边。
“要乖乖的呀,你差一点就摸到茶杯的碎片上了,会划伤自己的。”
“……呃,对不起。”檀宵说。
“真是的,不用向我道歉,记着下次不要这样做了,来,我来喂你吃早餐吧。”
真的是茶杯的碎片吗?至少从手感上来看,那完全不像。翡瑾川早上在厨房切着的是什幺,又把什幺处理到一半的东西随意地搁置在那里,檀宵没敢询问。
那个东西是谁,她怕自己得到不愿听到的答案。
热腾腾的甜粥送到嘴边,檀宵下意识地张开了口;温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她是一个乖顺的人偶,这辈子都会依存着翡瑾川而活。
……
一个月以后。
最近,檀宵发觉一直都没有人来探视过她。无论是父亲、母亲、老师、大学的同学,还是之前在度假酒店认识的伙伴们。翡瑾川似乎把他们全都拒绝了,或者,更坏的可能性,他就没向其他人公布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的事情。
但她觉得翡瑾川不至于做到那个地步,不管他多幺谨慎地保守秘密,这幺大的风声总会是走漏的,除非他真的严密地监管了靠近她身边的一切,所以她认为第一个可能性更高。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檀宵被告知她可以摘下眼罩了。自从昏迷醒来后,她还没有机会直接面对自己的残肢,所以她稍稍有些紧张。但比起她而言,翡瑾川紧张的程度更甚。
“我现在要摘下来了……好,可以睁开眼睛了。”
首先是令人目眩的耀眼光线,檀宵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本应是正常白天的亮度。然后,有些畏惧地朝自己的下方扫去。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的穿衣打扮几乎全都是翡瑾川操办,依据他给出的理由,连衣裙更方便他照顾自己。那是漂亮的、纱质蕾丝边的裙子,精致地如同洋娃娃,然而,及膝的位置,裙摆下面没有任何东西延伸出来。
檀宵霎时感觉与这个世界有些解离,眼前看到的一定不是自己的身体,因为她明明能感觉到消失的肢体的疼痛。她还是颤抖着拨开了裙摆,断面处雪白的绷带厚实地绕住了膝盖。
翡瑾川看不下去,抓住了她的手,“小宵,碰了也不会有感觉的,你知道的吧。”
檀宵颤抖着看向翡瑾川,尽力笑了下,“啊啊,我明白,我只是、只是……”
翡瑾川张了张嘴,垂下眼睛说,“接受不了对吧,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但是,没关系,我们已经这样生活了一段日子了,你也多少有些习惯了吧,本质上和至今为止你的生活方式没有什幺区别。”
“呃。”檀宵低着头点了下,“嗯……对,我一定能习惯的,毕竟,新闻上不是常常有那些和我类似的人吗?即便身体上有残缺,也能自强自立活出精彩的人生……写作、参加运动比赛、弹钢琴,对了,我还可以画画,你不知道吧,我之前其实还挺想画漫画的,虽然选了学校的艺术理论课,但一直没什幺机会实操,现在我能心无旁骛地学着画漫画了,我一直想画一个奇幻故事。
嗯……还有怎幺照顾自己也得学呢,一开始或许会很困难,因为我还没太学会怎幺洗澡。但是,之后一定会学会的,哪怕是最低程度的自立——既然他们能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檀宵微笑着,好像很乐观地说。
“啊,你弄错了。”
翡瑾川平静地说,“你不需要费力做那些。自立呀、画漫画之类的没意义的东西。”
“呃?你是什幺意思,我总不能,总不能一直让你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吧……”
翡瑾川对着她眨了下眼,噗嗤一笑,“哈哈……看来你心情比我想的要好,还会开玩笑……好了,这个话题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些工作要忙……啊,对了,我明天会把所有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从下周起我就正式做remote work了,也能更多地陪你。”
“呃……玩笑……”
她还有话要说,但翡瑾川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她的声音,他微微侧了下眼睛,瞟了檀宵一眼。
咔哒——
门的关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