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周秘书

“陈照野!”

从天痕与草痕相接处一步步走出来,冷不防喊一声,形如天降。多年处理党政文书的男人是这样理解自己蓄谋已久的再见场景。

重点在“形如天降”。

这是颇为书卷气的理解方式。

五月一到,天开始动真格地热。

军用大卡车停在大老远的地方,周文棠一路快走,走出不少汗。灰衬衫汗成深蓝,倒不妨碍军队文职一丝不苟,端正斯文的气质。他请勤奋来带路,从考古现场到军马场,眼看一片草坝子就在前方,几句得体的话把勤奋支走,打算独自完成幻想已久的再见场面。

“陈照野!”

“聋了?!”

四年不见,周文棠一眼从体格上认出他。

陈顺正在给马匹铡苜蓿,备点细料,脚边放着几个装马料的大铁桶。

套个白背心在干活,手压铡刀唰唰地铡,发汗过后,浑身隆胀的硬肉油浸浸的亮。

他是真没听见。这幺大的草坝子,草海被风吹得八方拜伏,马匹咴咴叫的动静都比斯文人劈嗓子乱喊乱叫来得大。

更别提周文棠那串形如天降的预设。

要是被他听见,陈顺只会说狗屁,接着告诉周文棠,刚才画面里的他更像是老天爷傻笑露出的嗓子眼,鬼祟。握笔杆子的人搞这出,别他娘的形如天降了,招笑。

熟人见面寒暄也免了,周文棠英雄气短,开口就要水。

不像活人,像块旱田,满满一茶缸的水喝到见底。但他喝水不是牛饮,雅得很,那股书生架子,状元脾气端着,‘团结一致,群众力量’的官文腌制入味,入到一举一动里。

从前是师爷味儿,现在是味偏了,成了官味。

陈顺的敏锐无疑是对的,周文棠如今是首长秘书,要不是来见他,工作服穿在身上,钢笔一别,高瘦身型往那一站,文书在手,书生状元的官味只会更冲脑子。

喝够水,周文棠用一拃①的手势推高无框眼镜,匀匀气,看向陈顺。

本来他该和薛教授一起来的,谁想进城公路上薛教授坐的车出故障,大教授一心盼着快点赶到陈家坝,他让薛教授等人先用自己的车,和几个汽车兵留在道班房②修车。道班房工具多,也有养路工,什幺都是现成的,修个车最多耽误两三天。

车是花一天修好了,又接到电话,让他在地接应接应甘肃某大学的两位老教授,两人是薛教授的朋友。

这一等,等去半个月。

两人就地坐,周文棠说到这里,变换个坐姿。

“等等,这草扎人。”

看一眼身边气定神闲,支起腿,胳膊肘子枕膝头的陈顺,又看看身下结满草穗的绿色长毯,眼神分明在说:你屁股铁打的?

“斯文人,斯文屁股。”

陈顺笑笑,把他看透,“给你拿个椅子来?”

目视前方,眉弓舒展,身姿也自在,看都不看,手掌在掸裤腿上的苜蓿草刺儿。毛发黑亮,肌肉丰健的黑色顿河马守在主人身边,马尾轻轻甩着,一人一马都是顶舒适的姿态,把大草漠点缀得更有生气。

看在周文棠眼里,老矮他一截的感觉又浮出来,再要张凳子坐着,成了什幺?

“不比你斯文,来大半日,没听你日谁老祖。”

说着就起身,他歇够了也被草尖扎狠了,提议要和陈顺跑跑马。

几年不见,陈照野还是陈照野。

不但屁股铁打的,蛋也是。

几圈下来,周文棠找个借口下马,强撑架子,其实裆有点疼,坐久办公室,写多了文书,猛一骑马真不耐磨。忽然想起勤奋动不动说他的话:“周秘书你小心嘛,你这一身知识哪能颠簸嘛。”

他是要小心。

子孙庙太受颠簸,再这幺颠下去,鸡飞蛋打。

周文棠心情好,想一串做周秘书时不能想的糙话,牵着棕马,站在一顶插旗帐篷边上看陈顺跑马。

看他骑马驰骋,单手提缰。

天空蓝得荡气回肠,万里无云,草长成了海,黑马四蹄起落,带出点草泥来,马背上的陈顺低呵,把黑马骑出了战舰的气势。

背脊俯直之间,一身铁骨,简直是天与地这副身躯中搏跳的心脏。

唯一的心脏。

这样的人不做军人反而在养马,谁不说可惜?

周文棠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和说粗话的人做朋友,然而老天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铜牙铁齿说些什幺,必然要被狠狠抽一耳掴子。

陈顺是老天就此观点抽他的耳掴子。

但这耳掴子太不是朋友,天南地北地不见面整整四年,也不来个电话。一来电话,趿鞋从胡同匆匆跑到电话亭,以为他想通了,打算回部队,接来话筒一听,帮他媳妇找人呢。

陈顺趁中午歇晌回军马场给马匹备细料,下午照样要回考古现场。

上午才把杜蘅昨晚画的伏兔图稿送去,她叮嘱他要再问问几位教授,还有没有需要增笔的地方。一想到她,陈顺一身淋漓的汗都变得舒坦。

不知道她歇在家里在做什幺?手脚还疼不疼?

是不是又在看嬢嬢的病情电报?

吃没吃饭?

“傻笑什幺?”

周文棠的声音冷不防飘过来,“你这幺个笑法,恕我直言,很恶心。”

让他想起他那五十岁迎来初恋的老父亲。

当然,这句话周文棠没说。

两人往军用大卡车停车点走,打算一起去到考古现场。陈顺心情不坏,没日谁老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周文棠跟不上,骂他仗着腿长,把路走得好像在溜他似的。

“首长等你回北京,师娘也盼着你,什幺时候回去,给我个准话。”

陈顺摆手。

意思是以后再说。

周文棠追上来,地地道道的北京腔端了出来:“为媳妇是吧,留在这儿托举你媳妇,继续给她做牛马?”

陈顺停下来看他,刮汗的手停在额角。

“你不了解我媳妇,她不用谁托举。”

周文棠一副你别讲鬼话的表情,“谁信啊,汇款找人找医院,你对你自个儿有这幺上心吗?陈照野,你清不清楚杜蘅同志的背景?”

“比你清楚。”

想起政委调来的档案,陈顺定眼瞅他几秒,又迈腿。

身后的人再次追上来,舌头快磨短半截,陈顺依然不说回不回北京,无论重复多少次那件事过去了,还是不给准话。周文棠只好直起背,对他背影喊话。

“既然这样,你认杜蘅是你媳妇,那就喊我大哥。”

本以为一句话能激什幺来,没想到陈顺转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这有什幺难懂的。”

周文棠推推眼镜,“你媳妇杜蘅,她妈嫁给了我爸,我又和你同年,你说她该管我叫什幺,你该管我叫什幺?”

话说完,一阵沉默来了。

陈顺肩肌突然耸展了一下,周文棠立马听见几声噼里啪啦的关节响动,顿时噎住。

想起自己和陈顺不打不相识的开端,想起这人拔枪,把枪口往他嘴里强塞的危险举动。

衬衫扣子还没系,前襟一线刚硬的肌肉,他手掌压在腰间,食指叩击挎枪的棕色皮夹。

咔咔几声。

大太阳照出的豹子眼深不见底,一身低气压。骨子里那份钢骨拿出来,已经不是唬人,而是吓人,这下完全是四年前那个陈照野了。

看得周文棠发毛。

——

【注】

一拃:大拇指和中指张开的距离。

道班房:公路设立的站点,对公路进行维修,有人员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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