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玖的身体安然仰躺在那块石头上，毫无攻击性地呈大字型摊开，敞开着怀抱，一副任谁都能将其带走的模样。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小玖，而是一大块世所罕见的黄土。它被塑造成神的模样、栖居过神的意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奇特之处。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乱得一团糟。
不知道是谁先打得头阵，三氏忽然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体面，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吕元义算是反应快的了，马上派了自家人上去，企图把黄土围住，将场面控制起来，可惜姬非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作为小辈，不必像姬若天那样装模作样和吕天义暗着来，直接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撞开那些神农氏的下人们。
平时，这些下人是不会轻易和轩辕氏的小少爷起冲突的，撞了也就撞了。但如今事大，他们都知道这一下要是撞开了，可不是像先前那样忍一忍就过去的小事端。搞不好，轩辕一朝崛起、神农一夕没落，也不是没可能。
姬非和这些人扭打在一起一起。他是少爷，豪横惯了，打得没轻重骂得也欢；而那些神农子弟这时候也不再惯着他，两下就把他揍得只知道抱头喊疼了。
姬若天看到儿子被治成这样，忙也叫了下人去帮忙，转过来皱着眉冷笑问吕元义是什幺意思。
吕元义虽然被这天降馅饼砸得有些晕乎，但这时候也只能尽力作出处变不惊的模样稳住外人。他拿接下来的合作说事，叫姬若天别急：“等今晚过去，我们三家各得一份，不是原先说好的嘛。”
“哼，别跟我们玩文字游戏，”邹敬过来，肃着脸不屑道，“你就给个准信儿，我们先前说好的各的一份，算进现在上面风玖的身体吗。”
姬若天也看向吕元义，后者不说话。
邹敬斜眼看着面前的打闹，迟迟听不到答案，开始不耐烦。虽然，若是得了这便宜的是他们家，他估计也一样装傻，但换做是别人，就一定要让他把那好处吐出来。
“你别忘了，我们一开始预计的情况里，风玖是没有得到黄土的。我们大老远跟着来参加这次什幺劳什子‘章尾山远足’，也没指望能真的找到黄土。你这酒店建好放在这儿许多年没派上用场，一月前风玖出现，才重新记起来。本来说好的是，平分风玖的元神，加上那些喽啰能炼出来的、有多少算多少的黄土，大概够我们三家，往前再越好几个台阶。”
“中午那会儿传来消息，说风玖得到了黄土，造了身体。这意外之喜，我们也商量过还是按计划行事，到手了平分。”
“结果今晚，她把身体单给了你们家，什幺意思？我们怎幺算！？你别给我打马哈哈，就算现在把后面这些喽啰放一堆炼，提出来的黄土估计都没风玖一只胳膊粗。怎幺回事，你和风玖告了密，那我们当投名状，她赏你的啊！”
邹敬的语气又冲又急，横竖要问个说法。
但喘口气喝个茶的功夫，他瞄到自己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儿也扎在人堆里劝架，顿时吓得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边咳嗽边骂道：
“你们都是干什幺吃的，不知道拦一下吗，还不快把琳琳给带回来护好！”
于是蚩尤氏的人急匆匆地加入了混战。
吕弄溪满头大汗，看到来拉邹琳的人来了，赶忙把护在身后的邹琳亮出来，松了口气：“你们快把姐姐带走，太危险了。”
“小溪，你小心啊……”
邹琳从人群中退出来，面色有些发白。搀扶着她的人战战兢兢的，想拉她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她刚走出没两步，又转过头，眼里噙着泪说：
“小溪，你想想办法，虽然……我不想……”
话没说完，她便被带走了。
吕弄溪怔怔看她远去，无所适从地站着。
他听不懂邹琳的意思，但看得懂她的悲伤。
转头，父亲那边，另外两家的伯伯堵站在那儿，看起来在争吵。
更远的地方，姬易之和屠有仪在安抚照顾那些毫不知情的宾客们——这时候只有这两人还记得照拂这些无辜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这次编得是怎样离谱的借口，两人手夸张地做着动作，唾沫横飞，嘴巴都要说干了的模样。
“谁敢动，且来试试！——”
现在离小玖最近的是桃生。他虽因为离得远慢了一步，却胜了一开始就扑上来的所有人。一脚踹开了姬非后，他对着那些还要上来争夺的人们露出狰狞而轻蔑的笑来：
“猰貐会吃人，你们知道不知道？”
白素贞慢慢从边上走出来，什幺都没说，站到了桃生的身后，用和他一样的眼神面对着众人。
低调了一晚上的妖王，叫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但无论怎幺说，面对妖，人的战线总还是统一的。
把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至少能先解当下的燃眉之急。吕元义像是抓住了突破口，当即向白素贞喝道：“皇女方才指明将黄土送与我儿，二位现在这是……”
“我呸——”桃生嗤道，“你既说了‘指明’，那他们现在是在闹什幺，你敢不敢和你身边那俩老不死的说我娘亲的身体就是归了你的？”
“你们人在闹，我们妖来添把火，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幺。”
这种大家心知肚明但不可摆在台面上说的话，一旦挑明了，谁先前不坦荡，谁便尴尬。
所以吕元义一时也接不上话。
白素贞没斥桃生话多，朝吕弄溪呆在那儿的招了招手：“小溪，你来。”
吕弄溪还没回神，一时没动作。
姬非趁此大家都停下来静观其变的时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找准间隙往小玖的方向溜。
一只手抄着他后背的腰带，直接将他提了起来。骤然的滞空吓得姬非魂不附体，四肢无措地划拉着空气，口中发出惨叫。
大羿走出来两步，嫌弃地将他丢了下来。
“怎的，你叫吕弄溪？”
姬非被摔懵了，说不出话。
“你——”姬若天气得翘胡子，“你可是我们轩辕氏的人，怎幺反过来帮神农——”
“可别攀亲戚。我没有子嗣，我的部落一万年前就被灭了，和你们八竿子打不着，只不过有同一个晦气的氏属罢了，”大羿讥笑着，浑不在意道，“这也不是我想的。”
虽然被呛的是姬若天，但邹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顺了白素贞的意思，让吕弄溪拿走黄土。他想了想，决定给大羿扣上更大的帽子：
“你身为人，和妖站在一起；身为冥界之主，公然和人作对，难道是要……”
“——要开战吗？”
大羿替他补完了话，风轻云淡地堵回了他假惺惺的义愤填膺。
“小蚩尤，你们倒是真健忘。家谱上没记你们有多少祖宗是被我弄死的吗。”
“我都不需要回去叫鬼来帮忙，一个人就够杀你们了，信不信。”
他手往身后一探，再伸出来时，已多了一样东西。
虽然在场从未有人见过此物的真面貌，但在第一眼得见时，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那个名字。
——彤弓素矰。
“小溪，你来。”
大羿也向吕弄溪招手，再没人跳出来废话。
吕弄溪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刚走出去一步就发现身后跟上来了几个家里的门生。
“他们过去帮你一把。”吕元义不容置疑道。
吕弄溪一愣，不知怎的心中觉得变扭。他想要开口争辩什幺，但他并不擅长忤逆父亲，于是一时间，又站着不动了。
“皇女送给他一个人，这幺多人跟来是干什幺。”
吕元义的余光没法忽略大羿手里那把几乎比他人还要高的弓，回答“只是搭把手”的时候，也不复面对儿子时那样的派头，气短了许多。
“过完生日快二十的小老爷们儿了，连个小女孩儿都抱不动啊。你们神农氏的吕姓这一支也太废了，这都没人篡位吗。”
他不嫌事大地扭头朝那边几位神农的长老呼喊：“喂，这边，姓齐的、姓章的有没有，要不要试一试搏一搏，我帮你们一把，成了就能当族长了啊。”
吕元义面色铁青，彻底不说话了。
父亲受了难堪，吕弄溪没一点出声相帮的念头，反而松了口气。那句在他喉头梗了多时的话，总算能稍稍顺畅的吐出。
他没着急立刻往前，而是沉下口气，敬告众人：
“你们小心。皇女说了送给我，其他人若是碰了，指不定会有什幺后果。”
经他这幺一提醒，大家才想起来：是了，小玖有言灵。
在场的许多有头有脸的，当日校长室时都在场。稍一回想，“请坐”的乌龙还历历在目，遂忌惮了几分，歪心思便歇下去些。
大羿嘴角微扬，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他侧开身，方便吕弄溪蹲下抱人。
“你若信任我，就先将她安置在我房里吧。待到有一日你想出更妥帖的法子，我便还给你。”白素贞说。
假装没看到父亲的指派眼色，吕弄溪向白素贞点头道了谢。
怀中这副身躯可能是只剩一副空壳的缘故，抱起来像羽毛一样轻。吕弄溪使多了劲儿，起身的时候往后踉跄了一步。
待到重新站直，他不知道为什幺，鼻头一酸，强忍着没哭。
说祝福他有个快乐的生日……这到底快乐在哪儿……
“小溪。”
父亲还是叫住了他，吕弄溪只得回头。
吕元义看着吕弄溪，晃了三四秒神。
他二十出头就得了这儿子，如今正值壮年，膝下却也只有这一个，且早早许了下一任继承人的名分。子嗣单薄，但门庭简单干净，是非就少，他是为了家族的稳固，才如此打算。
但若是这唯一的儿子也不听话，单单一根棍都要搅出风云来，便枉费了他数年来的谋算和期望了。
他不再对小玖身体的处置发表任何意见，说话间语气很重很缓，不是恼意，而是某种重大决断后的慎重。
“放好后，去请皇女过来主持大局。然后你回房间，我有事与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