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这一刻,她可是等了整整三千年

恰逢三界千年一度的天宫盛会,他同两个哥哥得了父母恩准,难得不用练武,到天上来蹭吃蹭喝。三个少年在盛大天宫里欢呼雀跃,只觉得处处都新奇哪哪都热闹。

三人不识路,不知不觉便入了一片竹林。竹海茫茫,风露高寒,竟一时找不到出去的路。

正焦急间,忽然有一记竹叶削至耳边。姬衍警惕,“什幺人?”

三个少年向竹叶来处擡头,便见一青衣女子风风流流地坐在高枝上,身着天水碧的轻纱,白玉似的脚踝上缠着赤色长链,大红配了大绿,在天庭一众穿黑戴白的小仙里显得分外出挑。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女子也是好脾气,递来眼波,仿若方才那一记飞叶作刃只是个玩笑。

三个被关在水里昏天黑地几百年的少年见识比眼皮还浅,身高刚刚能长到父亲肩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被这出尘的美人一瞧,除姬衍外,个个从头顶酥到了脚跟。

大哥姬渝瞧得眼直,二哥姬凌拍了拍姬衍的肩:“这是哪家的仙子?这一副通身的仙气,咱们龙宫里可瞧不着啊。”

姬衍皱着眉打量了番女子红配绿的穿搭,评价道:“艳俗。”

两字铿锵有力,声音也着实不小,那女子想必是听得分明,又是盈盈一笑。

想来那女子是位有道行的仙子,也不屑跟他三个小毛孩计较,自顾自地从枝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而后一刹之间,便化为一团青青的雾。

两个哥哥揉揉眼,半晌才意识到美人走了、没了。

姬渝与姬凌气得拿拳头砸他的背,“鱼眼珠子美丑不分,把人家气走了吧,你小子还我美人来!”

姬衍梗着脖子,“她使暗器伤人!心肠坏了,皮囊生得再好有何用。”

这便是他信口胡诌了。那飞竹连削花的力道都没有,怎幺能上升到暗器伤人?

姬衍又听那女子一声轻笑。麻酥酥的,带着痒意爬上耳根。

他打了个寒战。

说来也怪,自见了那女子后,竹林小路倒似忽然清晰了一般,三人走着走着,便出了竹林。

回头再看,哪有什幺浩大竹林。光天白日下,只有御花园中的杵着的几根荒竹而已。

后来少年们抽条长大,也逐渐一个个地被放出沧瀛,见识了外面天大地大的繁华。那竹林中庄生晓梦一样的艳遇不再被二位哥哥提起,反倒是姬衍,每当看见青青翠竹,面前总要晃过那一双笑意弯弯的眼睛。

竟是她幺。

姬衍语声淡淡,“宿昔小神年幼无知,言语间曾有冒犯,还请恕罪。”

“既有一面之缘,便是朋友嘛,说什幺恕不恕罪的,多见外啊。”

扶翎一手擡起,竟摩挲着那九霄落星戟的剑锋,指尖割破,溢出一抹血丝来。

“想必小殿下来之前也有所耳闻,我冥界四大妖司早便交恶,不通音信许久。其他三族是何态度我不知知晓,单就我北海蛇族来说,”扶翎幽幽道,“自然愿听仙界号遣,俯首称降。”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如此枯守半日,早便做好了一场恶斗的打算。如今不动一刀一枪,对方就愿意降了?

果然是姬衍声名远镇,这女人自知敌他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做缩头乌龟,也算是知道分寸啊。

这厢小兵小将面露窃喜,那厢姬衍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思忖着:莫非这就是晏衡那厮口中的行军上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晏衡虽居心险恶,却还是有一番见解的。

姬衍一思至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扶翎却一转话风,故作两声咳嗽,“只可惜,我身虚体弱,天帝恩旨自带神力,若是殿下直接传旨,恐怕我却吃不消。”

“少废话!”知白、守黑见她话风有变,恐她耍什幺阴谋诡计,再多生事端,当下异口同声道。

姬衍摆了摆手,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扶翎捂着胸口,将人间的西子捧心学了个十成十,“殿下若想传旨,需与小王同入那道场中。”

她将手一扬,指了那山谷铁门前竖着的一枝长杆。杆高十数杖,顶端置着莲花法座,俨然一小道场。

“殿下,当心有诈啊!”守黑提醒道。

“天地日月皆可为证,我若说一句谎,教我扒皮抽骨而死,永不入六界轮回。”扶翎仰头发誓,她语言与目光俱是笃实诚恳,一改先前的玩笑模样。

她发完狠誓,又将目光转向姬衍,眼神似乎是在说,“小殿下,你敢吗?”

怎幺不敢,他也自信扶翎耍不了花招,堂堂沧瀛三皇子怕过谁幺?可笑!

姬衍依然是那副淡淡神情,“不必发誓,你我各执兵器,上那道场便是。”

他让扶翎带兵器,言下之意,还怕自己误伤了她。

扶翎笑得花枝招展,“恭敬不如从命。”

扶翎的法器样式奇特,是一个裹挟着青丝的玉梭。知白与守黑将玉梭夺过去查验了一下,确认只是攻击性不强、仅可蔽身的寻常法器,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两人腾云驾雾,一同上了道场。知白守黑与七七守在陆地上,盯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一并揉眼睛,只觉二人轻功分不出高低。

甚至,似乎扶翎飞得更快些。

姬衍随之便到,只是传旨咒语还未念出,便紧紧蹙起了眉头。

他看着几乎要把身子挂在他身上的扶翎,脸色黑如锅灰。

传旨便传旨,有必要靠这幺近吗?

扶翎似乎能看穿他心意似的,解释道,“殿下,鄙舍窄陋,摆不了天界那般大的道场做东,倒是委屈您了。”

呵。姬衍信她鬼话。这听竹谷方丈绵延百余里,怎幺挑不出空子做一个小道场?

扶翎又要解释,姬衍耐着性子道,“不用多说了。”

须知这方寸空间里可藏不下东西。扶翎甫一说话,细声便轻如鹅羽,刷得他耳侧直痒痒。

他本能回避式地把头一偏,想离她远一些。这蛇妖却好不知趣,他越是退后,她便越是恬不知耻地凑上来。

他退,她追。他退,她再追。

待被人挤到道场边角时,三皇子殿下终于恼羞成怒、忍无可忍,进而义愤填膺,“男女有别,你知不知羞啊!”

扶翎一双灵动明眸早已凑到跟前,扑闪扑闪地瞧他,“不知。”

语态神情都无辜极了。好像做错了事的是姬衍一般。

这蛇妖眉目间水波横聚,似哀愁又似怨怼,又好像是眼眸深处藏了个钩子,小猫爪子样的往人心上挠痒痒。姬衍瞧见那深处,心里便蓦然一沉。

嘭、嘭。

狭小一方天地里,有人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

扶翎看着他,好整以暇地笑。

她笑什幺?

不对!

姬衍登时口念清心诀咒语,眼前又从昏昏复了澄明,那藏钩子的眼眸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蛇妖细细长长的眼睛,尾处挑着拈蜂惹蝶的桃花样。

还是那双记忆里惹人憎恶的眼睛。

姬衍更恼,他知是扶翎趁他不察对他施展了媚术。然而也不敢怨,不然要承认自己堂堂龙宫皇子,在这儿被一蛇妖的小小媚术迷住了眼吗?

若是传出去,还不是让人笑话死了。

姬衍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既要认降,便好好地接旨。休要想耍什幺花招,我手里的九霄落星戟可不吃你这套。”

扶翎撇撇嘴,“冤枉啊小殿下!我是看你容貌俊美,一心思慕少艾,才忍不住耍了点小幻术。我可没堵你的嘴巴,你要念旨,在这儿念便是了,凶巴巴的做什幺。”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至于你那九霄落星戟,能在这儿施展出什幺法力算我输。

姬衍笨嘴拙舌,接她话术不过,再者这道场上无旁人在侧。索性也不与她多费口舌,径直念起天帝旨意来。

“……时迁事移,今有若干妖众忘却昔年盟誓,犯上作衅,不成体统。然朕顾念先祖旧谊,特遣天使晏衡、姬衍二人下界,率师讲和,抚顺归化,以成秦晋之好矣……”

什幺?

姬衍越往下读,越发读得心惊肉跳。

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分明记得,天帝伯伯当年将他与晏衡招至宫中时,义正辞严,要他二人真刀真枪讨伐妖冥界,非杀个流血漂橹不可。

如今血也流了,妖也滥杀了,圣旨里“抚顺归化”之说又该如何解释?

“小殿下,你怎幺不读了?”扶翎冷笑着问。

“不对,错了,错了!”

姬衍正要将圣旨重新收入袖中,却被扶翎劈头夺过,扶翎厉声,“这圣旨哪里错了,我看殿下才是昏了头了!”

她上身伏过来,凑得比方才更近,姬衍却再不敢挑她的刺。他与扶翎锋利的目光对视,神情里写满错愕与懵懂。

她知道什幺?

他们瞒了他什幺?

“什幺错了?是指天帝陛下圣旨里白纸黑字,要二位殿下下界讲和,小殿下却自顾自给妖冥界杀了个鸡犬不宁。是这儿错了,是也不是?”扶翎言语尖锐锋利。

“是……”

“天帝耍你便算了,何故赔上自己亲儿子晏衡。你想起一路征伐以来,晏衡文不及武,处处力有不逮,让完功又装作艳羡你神力。你从前只当他比不上你,现在想来,定是他故意露怯作假,让鲜血全沾在你手里。这儿也错了,是也不是?”

“是……”姬衍面色苍白。

“你既已违逆圣旨,犯下累累血债。周遭人看在眼里,竟无一人阻拦,你还当他们是对你心服口服——”

“别说了!”

姬衍将打断,摇摇晃晃地从道场上站起身子,要去拿自己的枪来。

“我的九霄落星戟呢?”

从前便这样,从前便这样,一筹莫展时,束手无策时,他一定要握紧手中这把陪他饮过马啖过血的长枪。

人心多险恶,只有这把枪永远不会瞒他骗他,只有这把枪才能让他有片刻安神。

而那把九霄落星戟不知何时已到了扶翎脚下。

姬衍失魂落魄地扑到她跟前,扶翎却蹲下身,利利落落地将那枪拾了起来。而后轻轻一施力,那长枪便断成两截。

“你还想倚仗它吗?废铜烂铁罢了。”一声轻笑过后,那碎成两截的长枪便从空中滚落,跌入这茫茫云雾中。

姬衍终于暴怒,他目眦尽裂,往日凛洌的凤眼如今染尽猩红。他嗓音沙哑低沉,暴跳起来,“我杀了你们,我杀了——”

扶翎在他背后冷笑,“小殿下,你要杀人,还是先飞出我这方小道场再说吧。”

话语刚落,方才还露空的莲花道场已布下碧绿法界,铺天盖地,将他围在其中。姬衍口中振振有词,捻动破界咒决,可他愈是念咒,这法界便越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越来越小,直至将他全身都包在其中!

这一切法界的始作俑者,正是扶翎方才带上的那个平平无奇的玉梭。

方才还叱咤疆场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是瓮中之鳖。

“怎幺会……”姬衍挣扎着,简直不敢相信竟有什幺妖力可以束缚住所向披靡的自己。

“怎幺不会?小殿下,我让你死个明白罢,你可知为何晏衡与你打赌,要挑我这弱质女流的听竹谷?”

“为何?”

“你当知道,自己之所以不惧妖力,是因为口衔万年一见的龙骨。可你不知,这龙骨亦是有克星的。上古时龙蛇曾是同宗,先祖遗落下龙骨、蛇衣两件神器,一者至刚,一者至柔,一者克尽天下所不能克,一者避天下之不能避,却独独能克龙骨。”

她话已至此,言意已十分明了。这玉梭丝线,必是以蛇衣拆解制成了。

“好——好!原来你们早就窜通一气布好了局,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姬衍动弹不得,又急火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落在碧色丝线上,触目又惊心。

扶翎倒没嫌他脏污了自己的东西,只看着那丝线上红红绿绿洇染成一片,想起千年前曾有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孩说自己红配绿穿的艳俗,不由一笑。

她忽然心情很好,“你也不问问,那些人为何好端端的要算计你?”

姬衍摇摇头道,“我不想听,我怕听了那些事,死之前还抱有憾意。”

“好,好!”扶翎拍掌大笑道,“小殿下虽心智愚钝,但也是个敞亮人,我欣赏你的脾性。”

“呵,你身为同谋之一,有何面目在这里虚情假意?我不同你废话,要杀要剐,一言而决。”

“我不刮你也不杀你,你这样好的皮相,脸上划个刀子我都觉得可惜,”扶翎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同天界人设局,是与虎谋皮,以身犯险,自然有我之所求了——”

“你之所求为何?”

扶翎龇着雪白的牙齿,满脸都是计划得逞后的得意,“自然——是你了。”

我为了这一刻,可是等了整整三千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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