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开始,她就住在这个幽深的古宅中。
同住的人是母亲,祖母,还有帮佣苔姐。
被幽深的树木所遮蔽,连汽车的鸣笛都听不见,宛如坟墓般的大宅。
必要的生活物资就交给苔姐,大约是一周外出一次,到附近的镇上采购。
没有与外界交际的必要。
当然,也不打算让她上学。
读书写字之类的,必要的知识就由母亲和祖母传授。
老实说,在进入学校之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学力到底等同于几年级的小孩。
久现子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又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平日哪怕不舒服也不会去医院,而是请镇上的医生上门诊治。看着母亲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祖母不顾她的反对,强行将母亲送到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已经无药可救的晚期病症。
被医生告知了结果,母亲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看着病床前懵懂的女儿,她做了人生最后一个决定。
“请……帮我照顾好久现子。”
这是女人临终前的心愿。
接受这句遗言的人,是她的丈夫。
男人抚摸着女人突出的颧骨,指尖在她洁白、干燥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男人微笑着回答:“不要。”
“我不会照顾她。我会折磨她,让她吃尽苦头,让她活在地狱中。”
看着妻子的病容,男人含情脉脉地说着。
“你抛弃了我,居然还想要平静地成佛?开什幺玩笑。我绝不会完成你的心愿,我要让你的女儿过上畜生不如的日子,让你死了也不得安宁。你一定会恨我,会想要杀掉我。那你就变成恶鬼回来找我吧。”
女人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男人始终没有察觉。
他依然在吐露着恶毒的字眼,他没有发觉眼前的人已经离开了,他面对的只是一句尸体。
久现子被男人带回了家。
对她而言,那只是一座陌生的豪华宅邸。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给了久现子许多新奇、珍贵的玩意儿。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他将久现子用华丽的衣服首饰装点起来,让她成为这个大宅中唯一的公主殿下。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然后男人握住久现子的手,将一把餐刀塞进她的手中,温柔地说:“来,久现子,动手吧。”
她的眼前是一只圆润的小猫。猫咪擡起脸,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手。一年前,辻之宫角藏将猫咪交给她,那时候还只是个骨瘦嶙峋的小家伙,在她的心细照看下, 已经成长得十分乖巧可爱了。
久现子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地狱了。
——生活在地狱中的,不是无可救药的罪人,就是啃噬罪人血肉的恶鬼。
她不想当罪人,所以只好成为恶鬼。
雪花从天而降,将花园笼罩在一片白色中。
父亲握着她稚嫩的手,将刀尖刺进猫咪的腹部。
鲜艳的红色蔓延开来,她的天鹅绒裙摆也沾满了红色。久现子哭了,但泪水还没来得及落到地面,就凝结成小小的冰晶,砸在她的脚背上。
猫咪的身体很快变得冰冷。父亲把她抱在怀中,他的语气十分感动:“太好了,久现子!你和我一模一样,不愧是我的女儿。”
她擡起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
二楼的某个房间,暖洋洋的黄色灯光透过窗帘晕开,那是哥哥的房间。今天是难得没有课程的日子,他还没有起床,还沉浸在睡眠中。
“久现子,梦也和你不同,他是个平庸的人,比不上你万分之一。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他。”
但是——
久现子望着哥哥的房间。
他和记忆中的母亲很相似。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微小、温暖的东西。她不知道这应该被称作什幺,但那是会让她忍不住伸手碰触的东西。
父亲笑着说:“好啦。我还有很多要交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尽快学会才行。我们可没多少时间了。”
辻之宫家是靠着高利贷发家的。
在此过程中,当然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找到敌人藏起来的证据,通过身体交易来威胁、恐吓对方,实在不行就干脆利落地处理掉。
她需要做的就是清除后患。
父亲陶醉于久现子的成长,她越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他就越是骄傲;换句话说,久现子过得越痛苦,他就越是喜笑颜开。
这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承诺。
就像他对母亲说过的那样,要折磨她的女儿,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偶尔父亲也会说:“真不公平呐。明明和梦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来着,哥哥却能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妹妹却要做见不得人的脏活。久现子,你不怨恨吗?”
“是呀,人家好恨。为什幺哥哥就能过上干净快乐的生活呢。”久现子学着父亲的语气回答:“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是命运要我和父亲一样,匍匐在地,变成恶鬼。哥哥死后一定会成佛,我和父亲就只好下地狱受折磨了。”
父亲哈哈大笑,真是牙尖嘴利呀久现子。忽然,他推开久现子,发起火来:“什幺狗屁命运!根本没有这玩意儿!人的一生不是被别人掌握,就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听好了久现子,折磨你的人是我,让梦也一无所知地活着的人也是我,你要恨也只能恨我!如果不想一辈子屈辱地活在别人手里,就站起来,别向所谓的命运摇尾乞怜!”
久现子仰头看向父亲。
男人细长的眼角上挑着,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薄薄的淡红色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十分薄情。
她的脸和父亲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说起长相,是梦也更像父亲。久现子的容貌更多的遗传了母亲,是一张清秀、娴静的面孔。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的眼中闪耀着同样的光芒。这是经由血脉衍生出来的冰冷的光彩。
父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久现子则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久现子呀。”父亲开口了:“你可别像那个女人一样,希求什幺可笑的家族亲情。”
那个女人指的是谁,久现子当然知道。她从地上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优雅地整理着裙摆:“我知道的,父亲。”
“咱们家的人想要独当一面,非得沾上亲族的血不可。”
父亲说。
我是这样,我的父亲、祖母、曾祖父都是这样。
他蹲下身,替久现子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等你什幺时候想要辻之宫家了,就亲手把前路上的阻拦一扫而空吧。”
久现子莞尔一笑:“那是当然,父亲。”
◇
辻之宫宅邸里的佣人换了一批。自从角藏死后,宅邸中人心惶惶,不少人主动找到梦也,说要离职。
宅子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他光是处理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就已经绞尽脑汁,也没空去管大宅的事情。
园丁走了,新人还没来得及招聘。短短几日,庭院的杂草就从石板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灌木的横枝也伸到了小路上,梦也看了嫌烦,干脆从草坪上踏过去。
他看着青绿的草坪,不知为何想到了过去。有次父亲带回来一只小猫,送给了久现子。久现子十分珍惜,不仅每日都带着猫咪,还专门去请教了兽医如何饲养宠物。在她的宠溺下,那只猫很快就表现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气度,整日在草坪上,大摇大摆地和久现子玩闹。
那会儿他是个满心忧郁的初中生,听同学们提起家中可爱的狗狗、猫咪,偶尔也会心生羡慕。
不过在辻之宫家,养宠物是久现子的特权。如果他也提出想要宠物,难保不会被父亲视为挑战久现子的权威。梦也聪明地从来没提起过。
久现子在草坪上打着盹,小猫趴在她的腹部,蜷成一团。他的眼前浮现出类似的场景——可是这只猫似乎并没有养太久,后面不知道是跑走了,还是生病了。只是某一天,忽然就没再见到了。
因为这件事,他特地叫来管家问了问。
管家是侍奉辻之宫多年的老人了,从角藏还是少爷的那会儿就在了。
如今老爷已经死了,小姐也入狱,很多事情也没必要隐瞒了。管家只犹豫了片刻,就告诉梦也:“猫……是被小姐用餐刀刺死的。老爷让我收拾尸骨,送到焚化炉烧掉了。”
“原来是这样。”梦也平静地点了点头。
久现子杀掉小猫的那天,他在做什幺呢?啊,好像是冬天。冬天他一般都很难才能起床。一定是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那会儿他一定还赖在床上,用厚厚的玻璃和窗帘挡住寒气,在暖烘烘的房间里蒙头大睡。
在日出之前,久现子握着银色的餐刀,她是自愿拿起刀的吗?会颤抖吗?会害怕吗?还是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干脆利落地下手了呢。她有试过求救吗,她向自己求救了吗?自己是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求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