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乱心

谢景熙也早已乱了心神。

他只觉背脊僵直、呼吸急促,连拽着马缰的手什么时候松的也不知道。

眼前浮光掠影,灯树倒下的那一刻,记忆的闸门猛然打开。

杂乱、惊慌、哭喊;杀戮、残垣、火海……

那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梦靥。

回忆的撕扯像藤蔓,裹挟着窒息的灼热,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他看见女人已经灰白的脸,和她眼中散不去的愤恨。

敌人的屠刀举起又落下,她却将他死死藏在身下,任由滚烫的血透过凛冬冰冷的雪染湿他的衣裳。

“还记得吗?田璇、舒天在北,你往南……”

她对他说,“萧家只有你一个了,活下去……”

活下去。

“喀!”

断木撞击肉身的闷响传来,谢景熙擡头,却看见一截属于女子的纤细手臂。

“小心!”

火光倾覆,沈朝颜扭头,伸手推向谢景熙。

热气升腾上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烧燎得变了形,天地都在塌陷。

而那只手却那样决绝地拦在他身前,在他任由自己滑向恐惧之前,牢牢地抓住了他。

“昀儿……昀儿……活下去。”

有一个恍惚的瞬间,现实和记忆错乱,谢景熙不知身处何处。

可下一刻,他又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将人往怀里一揽,在更多断木砸下之前,把沈朝颜护在了身下。

“你疯了吗?!”谢景熙怒喝。

身下的人怔了怔,抓住他犹还颤抖的手,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别怕。”

心跳微滞,濡湿沁凉的感觉透过衣料传来,谢景熙这才惊觉两人不知何时已从马上坠落。过于紧绷的神经,让他连痛意都不曾感受到。

此时环顾四周,他才发现验堂下面被做成了浅池的模样,里面盛着清水,应是专门用于防止火灾和意外的。

所以饶是刚才奔马撞落无数火烛,在落水的一刻,火便都灭了。

棕马撞开隔扇门,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如今两人衣衫尽湿地坐于池中,也不知该怒还是该喜。

远处传来人马的喧杂,动静很大,让人疑心整个沣京城都要被他们给叫起来。

经过方才的惊魂一刻,沈朝颜自是没了再逃的力气。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到此为止的意思。

然不等她把下面的话说完,谢景熙却从浅池中站起,言简意赅地对她道了句,“你走吧。”

沈朝颜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景熙扭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冷淡地道:“今夜你弄出这么大的乱子,若是被官府带走,只有死路一条。方才你也算救了本官一命,如今投桃报李,你交出拿走的东西,本官放你一条生路。”

沈朝颜半晌都没再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算得罪大理寺,外面的金吾卫和左骁卫都是王瑀的人,若是今夜自己落进他们手里,不说什么查案了,怕是余生想迈出沈府都是问题……

故而沈朝颜也不再纠结,干脆地将腰间已经湿成一团的卷文抽了出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人可不能诓我。”

谢景熙眉心微蹙,真是没给她气得笑出声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讲条件,这人真是,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脸色一沉,一副悉随尊便的模样,转头就走。

“啊啊啊,你等等!你等等!”沈朝颜慌了神,两步追上去扯住了谢景熙的袖子。

“我又没说不答应,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

她抱怨着,将手里的卷文狠狠拍在了谢景熙手上。

谢景熙解开看了一眼,将东西不慌不忙地收回衣袖,转身之前还不忘叮嘱,“出门之后先往南,到了光德坊再往东,记得避开坊间大路。”

“哦、哦好!”身后之人忙不叠地点头,撑臂一跃,从监窗上翻出去了。

室内烛火摇晃,夜风从沈朝颜离开的窗户探进来,把半开的窗扉吹得“吱哟”一声。

谢景熙叹气,行过去先替她抹掉了窗沿上的那只鞋印,又顺便合上了窗户。

做完了这些,他才淡定自若地行出了灯烛作坊。

“大人!”

“谢寺卿!”

闻声赶到的众人一见谢景熙出来,纷纷表示关切。

裴真更是脸色惨白地围着谢景熙转了一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放了心似的叹出口气来。

他后知后觉地往坊内瞟了一眼,正要问什么,却被谢景熙一个眼风扫得闭了嘴。

“谢寺卿可无碍?”金吾卫负责夜巡的中郎将上前,对他拜到,“下官办事不利,让谢寺卿受惊了。”

谢景熙没说什么,只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然而这副神情看在有心之人眼里,自是认为谢景熙且惊且怒,只是当下碍于脸面,不好发作。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最后还让嫌犯给跑了。

中郎将战战兢兢,后知后觉地对身后侍卫吩咐到,“通知下去,今夜沣京全城戒严,加强巡逻,所有坊门严防死守,如有违反宵禁擅自出行者,可先提回衙门再审。”

“且慢。”

谢景熙打断中郎将的话,忖道:“若是谢某没有记错,方才那贼人将本官在灯烛坊放下后,应是独自骑马往城西去了。”

他一顿,又道:“与其分散兵力四处搜寻,不如先往城西找一找。马匹目标不小,寻起来应是不难。”

就像是要应证谢景熙的话,话音落,金吾卫就有人来报,说有人在城西的居德坊附近,发现了一匹棕红色高马。

中郎将当即下令金吾卫整装,以城西居德坊为中心,逐门逐户排查。

言讫又对着谢景熙一拜,带着金吾卫的人匆匆走了。

“大人?”

裴真这时才凑了个脑袋过来,茫然不解地问谢景熙道:“那、那我们做什么?”

谢景熙回头扫了一眼大理寺众人,擡头望瞭望天,平静道:“时辰不早,今夜大家都辛苦了,就都先回了吧。”

裴真:“???”

*

沈朝颜终于跋山涉水地回到了沈府。

饶是有金没有出门,今夜沣京城里的动静,都让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子时的更锣早已敲过,已经是下半夜了。

有金实在是坐不住,也不管沈朝颜的吩咐,起身披了件兜帽就要出门。

然而府门一开,她就和一个浑身湿透的黑影撞了个满怀。

她张嘴要叫,被沈朝颜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拖进了沈府。

“嘘——”

沈朝颜示意有金安静,顺势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是我。”

有金愣了愣,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嘴巴一瘪,抽抽噎噎哭诉到,“郡主你可吓死我了。今夜沣京城不知怎么了,奴婢刚从坊门转了一圈回来,听说似乎是在全城追捕一个什么逃犯,大理寺、金吾卫、左骁卫都出动了!”

有金一噎,看着沈朝颜越来越心虚的脸色骤然反应过来,忐忑问到,“不会……奴婢说的那个逃犯就是……”

沈朝颜果然指了指自己。

“……”有金懂了,但同时又觉得心塞。

沈朝颜没给她太多机会,一路拽着有金,从后门回到了寝间。

饶是七月天气不冷,可夜深露重,又泡了一身的凉水,沈朝颜回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金连忙吩咐家仆烧了热水,等她帮沈朝颜把身上的湿衣退下,就被她小臂上几道触目的红痕怔了一下。

“郡主?”她蹙眉凑上去,“你这是……被烫伤了?”

“哦!”沈朝颜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意道:“就是灯树砸下来的时候伸手挡了一下,刚已经浸了冷水吹了凉风,已经不疼了。”

“啊?!”有金听得一颗心都揪住了,“怎么、怎么还给灯树砸了?您没告诉他们您是昭平郡主呀?哪个不长眼的竟敢……”

“好了好了,”沈朝颜截断有金的抱怨,也没把当时的情况细说,只对她道:“你去找点药来替我抹一下。”

“哦,好。”有金点头应下,匆匆地跑了。

沈朝颜将身上衣物除尽,擡腿跨进了浴桶。

冰凉的身体被热水一泡,紧绷消融,瞬间就腾起一丝疲惫,她舒服地叹了一声,转身趴在了浴桶上。

手臂上的伤实际已经不痛了,昏暗的烛火下,那处烫伤像一朵肉粉色的花,在火光下轻颤。

沈朝颜盯着手臂发愣,因为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灯烛坊里,翻身将她护在身下的谢景熙。

从小众星拱月,沈朝颜见过很多虚情假意和刻意逢迎,她身边多得是人随时可以为她去死,可谢景熙将她扑倒,世界翻覆的那一刻,她看见他水色火光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他的眉眼生得那样好看,似有星火,让沈朝颜分不清这样的光亮是来自周围的灯火,亦或是她。

许是热汽蒸得她头脑混沌,沈朝颜竟然觉察出一点心悸。

她自觉不该,然而怔忡片刻,脸还是热起来。

有金在这时推门进来。

她手里端了个托盘,在浴桶周围绕了一圈都不知该放哪儿。

“郡主,”她撚起沈朝颜扔在矮几上的面具问:“这个面具奴婢先替您收起来?”

“嗯,你收吧。”沈朝颜心不在焉地点头。

等等!

像是被冷石击中,如潮心绪平复,沈朝颜清醒过来。

她怎么险些忘了?

方才劫持谢景熙的时候,她是带着面具的。

所以谢景熙救她,并不是因为知道她是谁,而是……只当她是个夜闯南衙的女飞贼罢了。

可这人怎么这么滥情,还有空去紧张一个劫持他的逃犯?

思及这人最后竟然还一反常态地放了人……

莫不是看人家是个女的,就控制不住?

沈朝颜蹙眉,越想就越觉得谢景熙不是个人。

旖旎心思被打破,她干脆没了泡澡的兴致。

沈朝颜披水而出,扯过浴袍往身上一套,对有金道:“你明日去宫里,帮我将李署令请来。”

“为何要等明日?”有金问:“奴婢现在就去太医署,把人给郡主叫来。”

“回来!”沈朝颜真是没给这人急急慌慌的性子气死,板着张脸道:“你这是嫌弃金吾卫没搜到沈府来,要去自投罗网是不是?”

她一顿,继续对有金道:“我是让你请李署令调配修复的方子,这伤虽不致命,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哦,好。”有金点头,继续给沈朝颜上药。

“还有,”沈朝颜道:“明日还得寻个机会进宫一趟,得告诉皇上想办法将今晚的事压下去,最好就这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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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颜:他救我的时候还蛮帅的嘛。诶等等?他好像并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狗的,死男人!你完了。

谢寺卿:……我其实是知道的。

颜颜:哦,原来你知……诶等等?你都知道那人是我了还跟我演这一出?狗的,死男人!你完了。

谢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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