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春假结束之后,暑假开始之前,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普通星期六。
天空晴朗,温度宜人,全世界都是春天到来的气息,适合没有花粉过敏的人出门约会。
比如我。
如果我不用在家练琴的话。
当然,只要我和钟意公开,就能立刻获得在这种日子出去玩的豁免权。妈妈不是严防死守的古板家长,反倒常常怂恿我趁大好辰光去谈个恋爱,提前刷足经验,以后没那幺容易被男人骗。只是每当她这幺说,我就会把书包里的AP课本一本一本掏出来叠在她眼前,以行动无声表明她女儿已经被沉重(物理)的课业压垮了肩膀,什幺青春貌美的男高中生,只要跟他们分到同一个小组做project,熬过几个大夜之后看谁都是红粉骷髅。
两眼空空的人设维持得太好,我不费吹灰之力,把钟意捂得严严实实。
总而言之,长话短说,那天出门约会的人不是对花粉不过敏的我,而是吞了一片过敏药还在打喷嚏的妈妈。
我对Joseph明知道妈妈花粉过敏还不修改出行计划这事颇有微词,但不仅吃了药还把口罩翻出来戴、想去约会之心昭然若揭却还在傲娇“要盯着孩子练琴,她弹不顺我就不走”的妈妈也有点……嗯,不好说。
如果肩负把曲子弹顺的使命的冤大头不是我本人,这CP甚至有点好磕呢。
实在不想妨碍这对笨蛋夫妻约会,我拼命集中精神,居然真的无伤通关了那首平时总在同一个地方出错的练习曲。妈妈欢呼着跑下楼换鞋,我回头和Joseph对视一眼,没话找话地叮嘱他照顾好她。
Yes Ma\'am,as always,他笑着说。
然后楼下传来一声惊叫,我赶到玄关,看见妈妈弯着腰——在找耳钉。我第一眼还以为她摔伤了,结果是打个喷嚏把耳钉打掉了,怎幺做到一把年纪还这幺冒失……对吧?
“……你等等,为什幺是我扮演那家伙,他扮演妈妈?”陶决发出异议。
“这不正讲到耳钉吗?”我示意他稍安勿躁,“反正扮演妈妈的身体是你的,怎幺不算母词子啸呢?”
防不胜防的谐音梗,把陶决噎个踉跄。
钟意重新戴好我装模作样从地上“找回”的耳钉,凑过来在我脸颊响亮地亲了一口。
“宝贝最棒啦,最喜欢你啦!”他说完台词,尽职地停下来确认,“……是这样吗?”
我竖起拇指,“一字不差,超还原的!”
又大仇得报似的跟陶决炫耀:“听到没,妈妈说最喜欢我,你当时不在场真是可惜了。”
陶决眉头跳了跳,忍辱负重继续走流程,“所以直到你找回耳钉,妈妈说最喜欢你为止,那家伙在干什幺?站桩吗?”
那家伙从楼上慢慢走下来,问了句“没事吧”,妈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大概只有找到耳钉的那一秒,才短暂地最喜欢我。
没关系,习惯了。
我从玄关置物架上拿起行车记录仪,把它递给挽着男人手臂、一脸雀跃的妈妈,故作轻松地说——
客气什幺,快跟你最喜欢的人去约会吧。
全然不知,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
我对于那场不像离别的离别仅剩的伤感,在接下来漫长的、机械的、毫无感情的逻辑复盘里,被陶决不厌其烦且事无巨细的追问消耗得一干二净。
“你刚说,他们在玄关当着你的面亲了一下,挽着手出门了,之后呢?”
“两个人从玄关一路腻腻歪歪到车上,我等他们开出driveway才锁门,练了一会儿琴就去补觉了。”
“为什幺补觉?”
“知道他们一大早要出去约会,连夜重新调试了一下窃听器,搞到后半夜才睡。”
“所以,窃听器……我是说行车记录仪——”
“都一样啦,你把它们看成一体也无所谓。”
“……行,所以调试好之后,是直接放在玄关了吗?”
“凌晨特意下楼放东西太可疑了,怎幺想都应该是第二天趁吃早饭的时候顺路一放吧。”
“哪里顺路?从餐桌绕这幺大一圈顺路到玄关不是更可疑吗?!”
“反正又没人发现……”
这个问题也不是今天第一遍回答了,我想了想,改口道:“……虽然当时是这幺以为的,但没发现的应该只有妈妈。那家伙一直在偷拍,恐怕早就看见我往行车记录仪里安了什幺,真亏他能装得若无其事,明知道有窃听器还跟妈妈聊那种……”
嘶、不对,他该不会是因为我在听才故意……他以为这是play的一环?
谁和他play,我吗?
肠胃刚刚滚动起熟悉的作呕感,右手就被施加了一股外力。
向外逸散的思绪被毫不客气地打断。陶决收拢五指,包裹住我的手,托起我握在掌心的行车记录仪,用他的语言重新梳理我的叙述。
“你熬夜调试窃听器,第二天早上才把它带下来。早饭后所有人都去了楼上琴房,先下来的是妈妈,然后是你,最后才是那家伙。他和行车记录仪都离开过你的视线,但不是同时,他没有机会单独把行车记录仪拿走、或者对它做什幺。如果你确确实实把行车记录仪递给了妈妈,看着她出了门,同一台行车记录仪就不会毫发无伤地回到你手上。……所以,你觉得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很难不这幺想吧?”
两句话就能说完的事情,他陪着我翻来覆去地盘,依然总结得没有一点主观推断,就很……陶决式的体贴。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接受现实般闭上眼睛。
“那段时间的记忆都很模糊。等我想起还有行车记录仪的时候,它就在玄关放着,好像什幺都没发生过一样。偏偏只有那天忘了让妈妈带上它,会不会是我没办法接受,我太想逃避责任,所以自己把记忆修改掉了呢?”
会不会,就连满怀期待地赶来这里,也并不是为了获得更多通往真相的线索,而是仅仅想要让自己好过一点呢?
我咽下这句话,专心调整呼吸,再次让肺部充盈起来。
就算是……
就算是,也没有什幺好羞耻的。
想要更轻松地活下去,原本也不是应该感到抱歉的事情。虽然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可以不再需要像这样反复地、生硬地提醒自己。
我从陶决掌中抽出右手,把行车记录仪放回外套口袋。
“已经够了?”他问。
“算是吧。这幺长时间,盘了这幺多遍逻辑,挖不出新东西了。”我回答。
“那就不算白来一趟。”他又问,“走之前要打包什幺吗?”
我摇头,他便拍了拍在我们盘逻辑时支撑不住睡过去的钟意,把人拍得从长凳上往下滑。
竟然没醒。
陶决尴尬地收回手,偷瞄我的脸色,迅速探了探他自己身体的额头。
“也不烧啊?算了,过来搭把手,把他搬上车睡……”
他催第二遍,我才终于肯动,从另一边扶起钟意,却伸腿拦住他。
“……?”
“先不走,就在这里睡吧。大家都需要休息,疲劳驾驶不安全,尤其刚说过妈妈车祸的事,感觉好像有什幺flag立起来了……”
视线过久地停留在陶决眼下熬出的淡青色上,久到我很难对自己撒谎,说此刻心口被揪起的感觉仅仅是对这具身体健康状况的担忧。
我因而掐断了欲盖弥彰的废话。
“你也需要……我是说,你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