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阿宣阿宣,你瞧瞧阿琪干的这好事!”
阿宣正喝着茶等着阿龙来凑角——周二下午固定的麻将局阿龙果不其然又姗姗来迟,这边门才刚开,就听见阿龙火急火燎的声音传过来,阿宣不紧不慢地笑:“又是怎幺了这个祖宗?”
阿龙把手机往阿宣面前一摆,“喏,你瞧瞧,又给仓库里堆废品了。”阿宣凑过去一看,照片里是龙琪海产的大仓库,角落里堆满了杂志画报,“这是?”阿宣十分不解。
阿龙唉声叹气:“可不又是‘流星少女’偶像组合阿美的杂志周边啰,阿琪这家伙到底有完没完,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十来岁的狂热追星族,杂志海报专辑买了一堆又一堆,给员工免费发都发不完,这都堆到仓库里去了。”
“又是阿美啊……”阿宣笑起来:“她可真是老房子着火一样,有钱也不能这幺糟蹋不是!”
这些年龙琪海产越做越大,开了几家连锁,阿龙和阿琪索性当甩手掌柜坐着收钱,阿龙在家里突发奇想,年过四十突然搞起了小说创作,在网站发连载,亏得她脑洞大想法多,虽然总有部分读者受不了她奇思妙想在论坛上开骂,但也不妨碍订阅数蹭蹭上涨。阿琪闲不住,竟然学年轻人玩追星,这一追不得了,被少女偶像阿美迷得神魂颠倒,每场演唱会都必买VIP1号座,官方割韭菜的专辑小卡海报更是样样包齐直接成榜一富婆姐姐粉。
阿龙看在眼里气在心里,“阿美给那个圈里音乐制作人老板阿韬当小三你知道不知道啦?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 阿琪自是充耳不闻,一副全世界都要造谣害她女儿的模样。
“哎哟哎哟,真是气死我!”阿龙喝了一大杯凉茶,仍觉得心头滋滋冒火,那边阿宣已经搓起麻将,笑呵呵地说:“你个孩子都快成年的妈就别理人家单身少女的事情啦,来来来,咱们打牌。”
那边阿铭也端了点心放在客厅茶几上,过来一看正巧阿宣摸了个好牌,笑眯眯一摊:“胡了!”
“老婆好手气啊”阿铭在旁边忍不住夸,他对麻将倒是没通窍,怎幺打怎幺输,阿宣得意的瞥他一眼:“那是,比某人不要好太多!”
阿铭拍了拍她肩膀,说下午就不回家吃了,准备和阿柯、阿凯和阿宇去看看车展。阿宣和阿龙回头一看,阿凯和阿宇正坐在饭桌嗑瓜子,这俩倒是稀客,不过平日里也难得聚上,阿宇天南海北地跑拍摄,阿凯也忙着搞时尚活动策划,这一回好不容易都在,正巧碰上新车车展,男人哪有不爱车的,自然抓紧了约着一起去。
阿宣摇摇头:“这男人哟,见了车就丢魂,去吧去吧,准了!”
阿龙看着四个男人一起走出去的背影,眼尖地瞧见阿柯后脑勺已经有了白头发,不由地叹气:“岁月真是不饶人呐,阿柯在我记忆里还是那个喝点就就醉,被阿宝和阿鸡搀回去的小男孩呢,一转眼白头发都有了。”
阿宣也点头:“可不是,我们可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孩子都要成年了呢。” 一时间莫名有些难言的伤感,阿娜在一边赶紧绕开话题:“八十岁我们还是少女呢,别管啦,打牌!”
搓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这十多年的光景,在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里,一睁眼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叮铃——”
下课铃打响,阿梯从书堆里擡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前的试卷已经写得满满当当,阿梯松了口气,做题的速度还是把握得不错。
周二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前几天都是大雨,今天难得的放晴,在教室憋坏了的学生都欢呼着去上体育课,阿梯却稳坐不动,倒不是他不爱运动,只是他必须要先把每日的模拟卷子写完。
已经是高三了……剩下学习的时间已经不充裕,阿梯看着教室最前边张贴的成绩榜,自己稳稳当当地排在第一名,高中以来阿梯成绩从来都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老师都把他当宝贝走到哪都夸,阿梯却从来不骄不躁,他向来行事稳妥,有规划,只有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好,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能够实现吗?当一名出色的宇航员,阿梯沉思着盖上笔盖,无论如何,这条路他一定要走,一定要达到。
阿梯来到操场的时候,操场上疯玩的学生已经撤退,赶着回宿舍洗澡或吃饭去了,整个操场零零星星的没几个人,阿梯每天下午都要到这里跑步,他的体能已经训练得不错,但还是要继续坚持。
阿梯一圈一圈跑过去,把日头远远甩到后面,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一些,橘黄的夕阳余光铺满整个操场。
操场的栏杆外不时有女孩子看过来,远远地看阿梯一眼,然后你推我搡地跑开,两个月前刚过了生日的阿梯已经十七岁,他从那个土豆丁大的卷发小孩,像新抽条的杨柳枝一般,成长为挺拔的少年,阿梯已经比阿铭还要高小半个头,能在长风烈日下长长地奔跑。
十七岁的阿梯没有褪去孩童时期青涩的忧郁,这份忧郁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深邃眉眼间萦绕生根,他眼睛大而圆润,眼神却总是泛着潮湿的郁结,这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接近,但每次阿乔路过他们班门口,都会敲敲窗和阿梯打招呼,阿梯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回给女孩一个笑意。
阿梯跑完最后一圈,远远看见操场的休息台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半落的夕阳在他背后。阿梯定睛一看,那人已经从台阶上跳下来鼓起了掌:“哎呀!今天也是超常发挥。”
来的正是阿超,学校的操场正好和外边的体育场连在一起,经常也会有校外的人从体育馆中间的小门进来。
阿超穿着他的无袖衬衣和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了张扬的银白色,耳朵上丁零当啷地挂了一串耳饰,和当年那个给阿梯送糖的糯米小汤圆相去甚远,不变的是他俩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条线,关系却依然要好。
阿超没上高中,性子野胆子大的小子初中毕业就在酒吧里认识了阿岳和阿洋两个搞音乐的青年,仨人一拍即合随即组起了个小乐队,阿超凭借漂亮脸蛋还是惹得不少姐姐妹妹芳心萌动,后来倒也是混成了小有名气的偶像乐队。
阿超和阿梯并排着坐在台阶上,远远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穿着一层不变的蓝白色校服在过道上匆匆忙忙地走,阿超递过去一个袋子,阿梯从里边拿出一罐可乐,刚从冰箱里出来的易拉罐上黏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罐身冰凉凉的。
阿梯灌了一大口可乐,可乐冰得他腮帮子发酸,他转头去看阿超夕阳下棱角锋利的侧脸,不自觉问出一句:“会后悔吗?”阿超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弃学业,去走未来未知的路,会后悔吗?”
阿超摇摇头,他拎着易拉罐站起来,在台阶上反复地跳上跳下,远远朝阿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一直以来,我都在‘成为我’的道路上奔跑,所以我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阿超的头发被风胡乱地吹起,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意气风发的样子,阿超的脸和十年前那个月夜下的模样重合,七岁的阿超握着小拳头对着月亮喊我以后一定要当大明星,样子看起来有些中二滑稽,十年后的阿超已经实现了那个愿望,他义无反顾往前冲,终于能在风里回望十年前年幼的自己,再潇洒地说一句从不后悔。
操场门口走进来一个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校舞蹈队特有的制服裙,两人一眼就认出是阿乔,阿超眼珠一转溜,拍拍阿梯肩膀:“这个周末来明月夜玩嘛,我们乐队有个小型live,阿听阿姨说新来了个混血男模特别帅,到时候上来跟我们一块表演,你带阿乔一块来玩呗,可热闹了。” 阿梯顿时一顿,他好像还没有和阿乔一起去过酒吧这种地方,虽然说明月夜秩序管理的很好,但和女孩子蹦迪……阿梯有些不自然地把视线移开。
阿超嘿嘿一笑:“怎幺了?怕阿乔看我们太帅,移情别恋啊……” 阿梯一急,回身就锤了阿超一肘子“你乱七八糟说什幺话啊喂。”
阿超了然,这两人还是隔着窗户纸,朦朦胧胧打照面呢。
“谁急了我可不说”阿超得意洋洋地搭着阿梯的肩膀,远远朝着走来的阿乔挥手打招呼,又凑近阿梯问道:“阿乔妹妹可真是闲空,她每天下午要去校队练习,从那不管是去食堂呢回宿舍呢去教室呢,可都不顺路来操场,但总是往这里绕远路走一圈,你说为什幺呀?”
阿梯耳朵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嘴上仍是不说话,但夕阳里的风却知道他的回答。
“阿超——”球场那边传来喊声,一个篮球往他俩的方向扔过来,阿超手疾眼快,一把将篮球接到怀里,阿梯转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两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正招呼阿超过去。
“来啦——”阿超抱着篮球从座位上跳下来,朝着阿洋和阿岳跑过去,没跑两步又回过头来朝着阿梯喊:“周末明月夜,我等你们——”。
真是个不消停的。
阿超拍着球一蹦一跳的身影越来越远了,阿梯面上仍有红热,只能盼着这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能帮他遮掩一些。
阿乔这才过来了,有些奇怪地问阿超刚才在说什幺,阿梯顿时紧张不知如何开脱,一会才意识到阿乔问的是刚才那句“明月夜我等你们”,这下才松口气,自己竟然差点以为阿乔听见了阿超的调侃,实在离谱。
阿梯正色道:“阿超的乐队周末开live,邀请我们去明月夜玩。”阿乔爽快地应允:“听说挺热闹呢,我也想去看看来着。”
哎呀,阿梯心下莫名奇妙又有些说不上的别扭,想到阿超说的混血男模……阿梯呀阿梯,你究竟在心里作什幺乱,他懊恼地摸了摸头。
阿乔少见他情绪如此外露,阿梯丢了那拒人千里的外壳,流露出几分生动活动的可爱来,于是噗嗤一笑:“你脸上阴晴圆缺,是在想什幺?”
阿梯自然不能说,只好僵硬地调转话题:“在想你的申请过了吗?”阿乔没想到他会这幺说,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过了,顺利的话我就可以保送师大。”
阿乔打小练舞蹈,又一门心思想当舞蹈老师,大学自然是奔着师大舞蹈系去的,倒也算是目标十分明确。
阿梯暗暗为阿乔高兴,想当年他们一条街里长大的三个小豆丁,一个要当明星,一个要当老师,一个要当宇航员。如今阿超已经得偿所愿,阿乔也基本板上钉钉,只有自己,仍是看不到终点地向前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心愿达成,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阿乔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她转过头来看着阿梯,把自己带来的奶茶放在阿梯手边,“明年这个时候,我相信你已经在航空学院里啦。”
阿梯看着奶茶杯壁上的水珠在杯底晕开的水渍,他没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不能够确定,他说不出百分百把握的话去回应阿乔的鼓励,也不想说些丧气话,惹对方难过伤心。
阿乔温柔地看着他:“阿梯,我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小时候好严肃,不爱笑也不爱哭,坐在教室里一看书就是一下午。很多同学背地里说你不好接近,不爱说话,像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可是我知道,你比他们都聪明,都温柔,都坚强。虽然很多事你不愿意说,放在心里,别人像大海里,纷纷扬扬、哄哄闹闹的浪花,你却像一只船锚,不会随波逐流到任何地方。”
“这幺多年过去了,老街里那个沉默的、头发卷卷的小男孩,已经像个男子汉一样好好长大了。我知道你会不回头地一直奔跑,为了最初想去宇宙里看月亮的幼稚梦想,我想,宇宙不会辜负你的等待和执着,你一定有一天,会在月亮上飞行。”
你沉默的长久等待,终于会有冰雪消融后的花开。
阿梯的心一点点被水浸湿润,他在微凉的风里感受到阿乔长长柔软的发丝,吹散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再被风扬起。
一直以来,他都被好好爱着,他的父母,他的阿姨,他的好友们。
这些爱意绵绵密密包裹住了他,让他明白,原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孤军奋战的苦行僧,一直以来,都有人懂他,爱他,要跟他一起奔跑到最好的未来。
十年过去了,七岁那年,他走出一片潮湿的童年记忆,再十年过去呢?二十七岁的自己会是怎幺样的呢?他是不是已经能够驾驶飞机,在蓝天自由翱翔了呢?阿梯远远眺望着即将落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从一开始模模糊糊,到逐渐清晰。
“阿乔,十年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里来吧。”
“诶?”
“那时候,让我们以未来的身份回到这里会面,我很想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什幺样子。”
“好呀”
阿乔和阿梯坐在台阶上,两人像小时候做约定那般,郑重其事地在夕阳下勾了勾手指,暗金色的光从他们身上流过,就像无数年里,流过每一颗尘埃那样。
阿乔从书包里掏出了便利贴和信封,“我们给未来的对方留言吧,十年过后,我们再到这里拆开。”
阿梯接过便利贴,思索着要在上边留下怎样的话,送给未来的阿乔。
他擡头看着这片天空,他想去看这片天之外的宇宙,他想触摸到宇宙里鲜活的心跳声,他想做一匹不停下脚步的马——就像他的妈妈阿宣,做一只不停歇的鸟一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和妈妈的内核也是如此相似,他一直认为,自己像爸爸沉默而隐忍的一面更多,可此时他明白,他也同样像他的妈妈,或许过去他曾固步自封,闭锁在孤独的空间里,但是那之后,他会一直往前,永不停歇地跑向未来,跑向宇宙——
他想自己不会再迷路了,就算是飞到最远的星系,他也会安安稳稳回到地球,因为他知道他拥有很多很好的爱,会稳稳地,把他接住。
阿梯打开便利贴,写下了他的留言,信封没有封口,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什幺,只是交换了彼此的信件,一切都留给未来,留给十年后的自己。
晚自习的预备铃匆匆打响了,阿梯和阿乔迅速从操场里跑了出来,两人在门口简单地道别,各自往教室的方向去了。
阿梯匆匆忙忙踩住夕阳最后的影子,跑出了几十米后,他忍不住驻足回头看去——阿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终于再也看不见。
阿乔快速地朝着教室跑去,她发饰上的铃铛随着跑动而叮当作响,一路都是雀跃的声响,此时此刻,一封没有封口的信正在少女的背包里安静地躺着——也许它马上会被拆开,也许要十年后才启封,谁又知道呢。
浅蓝色便利贴上,少年心事像夕阳的晚风一样留下注脚,那个男孩在上边写:
“我想去宇宙,摘星星给你。”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