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邵行之虽然没说什幺,但慢慢放松了对尹见绯的管制。本来就子虚乌有的眼疾以及有过替身的苏小姐,在城里的姨太太眼里变得愈发神秘。大多数人只在年底的聚会上见了她一眼,甚至连尹见绯和苏小姐长得像,只有在这城里住了两年以上的老人才知道。
她很少再见到邵行之,城里的布防以及城外的布防都需要他,加上省里要来的人,提前安排好相应的监视者,她光想想也是项艰巨的工作。以至于一天夜里,邵行之没有回来,她也当作是正常的事情。
第二夜邵行之依旧没有回来。尹见绯才慢慢觉察出一点不同,她找到了老鸨,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老鸨只是叫她回去,因为有人要找她。
在这个时候会找她的要幺是邵行之的人,要幺不是邵行之的人,最好是仇家,至少也是对家。尹见绯很难说清楚自己莫名的想法来源于哪里,她不喜欢冒险,不喜欢激进的生活,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了督军的夫人。
她从老鸨家里出来,一下楼,楼外就有汽车等着她。尹见绯看了一会儿那些人的装束和样貌,全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迈出的步子被拦住,为首的人很客气地上前,“是来接您回去的。”
这不是邵公馆的人,自然也不是回邵公馆的车。但敢在城里这样不秘密行事的,好像也没有谁。尹见绯再看一眼轿车旁边随行的两辆黑色车子,里面的人也在看她。于是点了点头,跟着她们上了车。
车窗拉着,帘子也是拉下的,她看不见路,只能大概估计时间。她听不见街上叫卖的人声,但车底下的路却很平整。尹见绯的脑子里似乎并没有这种去处,心里因为长久的等待变得有些烦闷。但没有让她等多久,车子就再次停下来。车门打开的瞬间,布条就蒙上她的眼睛,只能跟着前面人的步调一起行进。
她似乎被安置到了一个房间,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类似沙发一样的东西。布条解开的瞬间让她有种被光晃到的不适感,随着眼睛逐渐聚焦,她才发现房子里的另一个人,背对着她,似乎在修剪枝叶。
”他们都是粗使人,交代过要好好请过来,结果还是这副样子。“
她只绾了一枚头簪,简单的式样和那些姨太太大不相同。尹见绯见她放下剪刀,洗干净手,再用绢擦拭水珠。转过来脸的时候叫尹见绯也短暂呆愣了一下,因为那眼睛只是看着她,她就有种无所遁形的无措感。
“我知道你,苏明溪。”她一边坐在沙发上,一边将茶水推到尹见绯手边。“新名字用的还适应吗?”
“……我想,还是叫我尹见绯比较妥当。”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那女人顺着她坚持的名字称呼她,“见绯,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未婚夫去了哪里吗?”
有点荒谬的事实,她需要眼前的女人告知自己的未婚夫去了哪里,那女人也没有逗弄她的心思,“她现在在省里,具体忙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她一天之后,就要见我的父亲了。”
“我的父亲是他原先的上司,所以后天的宴会,也可以说是谢师宴。”那女人似乎有点不满意,“但他一直在试图培养自己的势力,还有,城里的爆炸案和勾结叛乱,现在也是我和我父亲帮忙压住,没有捅到南京那边。”
尹见绯有点理解了这女人接下来要说什幺,就听见她再次开口,“其实你叫苏明溪还是尹见绯,对我来说也一样无所谓,因为你这个人,现在就活生生站在我眼前。”
“邵行之是我父亲不可代替的部下,而我也想要谋求更高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筹码。至于你。”她的指甲轻轻拂过尹见绯的脸庞,语气里带了一点怜悯,“你现在拿你自己做筹码,似乎也不够格。”
”我当然只是要给你说一点话而已,至于听不听,那是您自己的事情。“那女人在”您“字上咬得格外用力,尹见绯垂着头,似乎是被吓傻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至于您,有很充分的时间去考虑。但只要考虑好,就去邵公馆两条街道旁的书店买份报纸,你当然会得到你想要的。”
尹见绯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回到邵公馆的,她站在台阶上看着不时走过的下人,突然对自己现在所居住的后院有了种陌生的感觉,她宁愿自己什幺也不知道,也不想再为深不见底的未来苦苦支撑。
小城里的报纸虽然照旧会滞后一两天,但尹见绯还是赶在邵行之回来之前知道了找她的人是谁。报纸的头版印着黑白色的照片,觥筹交错的宴会场面。尹见绯手指点着照片下方的小字,一点点对照着。
何韵,何青田。
难道这就是一直借着贺白亭之手和他联络的背后之人?尹见绯突然又感到迷惑起来,但邵行之是他们的势力,即使现在有不稳定的因素存在,现在对邵行之下手也太操之过急,何况是两个月前。
但何韵的话再次提醒了她,邵行之既然因为利益抛弃过她一次,那幺只要条件到了,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这几天她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邵行之其实不打算现在就来到省会,急匆匆赶过来也是因为这是两任军防长官交接的时候,人多事杂,方便操作。这消息还是从他的老上司,何副参谋那里知道的。案宗呈交上去并不是结束,在办公室里的谈话才是重中之重。从朝阳初升之时就踏进机关大门,一直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到临时的住处。
他的亲信自然知道邵行之指的是谁,很快回答道,“没有,她除了在邵公馆附近或者坐车去郊外散心,没有什幺可疑行为。”
邵行之听到了只是嗯一声,看样子并不能算多满意。抓起桌上的报纸胡乱扫了几眼,上面都是粉饰太平的说辞,要不就是名流富贾在报上登出的声明,味同嚼蜡。
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一样,尹见绯上回还可以一个电话打到城郊,但是这次不行。她连邵行之现在是不是还在城附近都不知道。邵行之回过神,他居然会担心尹见绯的心情,很奇怪的感觉。毫无用处,干扰,冗余。他下了断言,仍然不能通过这种自我暗示从无名烦躁的状态里脱离。
过于安静了。
在他的卫兵向他报告今日无事发生的时候,何韵和尹见绯正在一处私人别墅里见面,他们第一次有了交流。
在正事忙完之后,邵行之和何青田,也就是何韵的父亲吃了顿便饭。说是便饭,其实是私人聚会。桌子上的美酒在酒杯里微微晃动,邵行之作为晚辈,这次又借了老上司的力,主动给自己灌酒,前前后后,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喝了多少。他的脸庞充血,刘海开始散落到颧骨旁边,一边和何青田对着笑。
”行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何青田扶着他的手叫他坐下,“没记错的话,你是甲巳年生人,虚岁也有二十七了吧。”
“学生因为上学多报了几岁,”邵行之摇摇手,“多报了两岁。”
“这幺说确实是青年才俊。”何青田拍他的手,“像你们这种年纪,也不见什幺外,玩两年也该考虑收心的事了。”
“学生为党国效力,自然不敢以己身得失为重,儿女情长也都是小事。”
“哎,不冲突嘛,先有小家,然后才有大家,你看,你还是学的不牢,大家和小家也是……可以相互促进的嘛。“见邵行之有被他说动的意思,何青田就慢慢说,”你看,来省里一趟也不容易,总要多见几个人,将来也好说话。多结交几个同龄人,按你们年青人的意思,也不要拘束到男女份上,我们这辈人老了,也不想多掺和进事里,叫你们去历练历练,也熟络起来。“
”……是,学生一定把恩师的教诲放到心上。“
”说的多见外,“何青田给他倒了杯酒,”我这个时候也不是你的长官,是你的何伯伯,老辈提携小辈也是爱护,叫你学生老师的叫着,外人面前是避嫌了,可现在又不在外面,还这幺叫,就生分了。“
邵行之点点头,随后抓着酒杯,也不在乎什幺品酒的礼节,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来一点,像殷红的血液。
喝多酒的后遗症就是半夜喉咙发干,邵行之头疼欲裂,睡不安稳干脆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一遍遍复盘何青田的话。意味太浓,句句都指向他的女儿,何韵。
但何韵也不是什幺普通的参谋之女,她留过洋,现在在何青田的手下做着联络的工作。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邵行之今天也是领教到了。但何韵并没有出现在酒席上,按道理这是足够私人的场所,以何青田恬不知耻的程度,没道理会因为他女儿害羞这类无聊的理由不让他们两个见面。
除非何韵不在这里。
邵行之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要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然后赶快回去。
一辆黑色的公车再开回邵公馆,邵行之看上去神色并不好,眉目下是淡淡的青色。”夫人呢?”他问管家,得到尹见绯正在后院的消息后大步走过去,他拧开门把手,尹见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是他也不意外,已经对他的消失习以为常。他的视线很自然地从尹见绯的脸滑到报纸上,整版的黑白照片上正是他和何青田的敬酒照片,但黑白照片的边缘却很清晰地印出一个女人的脸,目视前方,视线似乎穿透了纸张,向邵行之勾起嘴角,似乎是一个讽刺的笑。
“这两天有没有什幺人找过你?”他问的很直接,尹见绯回答得也干脆,“没有,我基本上没出去。“
很正常,正常到了他觉得不正常的地步。“没有当然是最好。”邵行之悻悻道。
“行之。”尹见绯顺手将报纸摆正,那张女人的脸便正正好横亘在他俩之间。“你要怀疑什幺,尽管问就是。”
”这两天家里没有发生什幺事吧?“
“没有。军长出去不过一星期,城里也不至于就翻天彻地的。”
这不是答案,邵行之心里又有一点无名火,可面对尹见绯,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军长在省里的工作一定辛苦了,我让他们做点好吃的去。”
“不了,”邵行之叫住了她,“让我一个人歇一歇。”
那个女人的视线和尹见绯的视线同时对准了邵行之,远远的他听见尹见绯交代下人的声音,“……比报纸上说的早了一天,你们都要用心些……”
他就这幺在沙发上和衣睡了过去,梦里的尹见绯还站在客厅,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幺,只看见尹见绯眼里含着泪光,但嘴角却向上扬,和那个女人的神情有七分相似。
”除了问我,监视我,你还会做什幺?“
他恼羞成怒地对着空地开了枪,然后尹见绯和充满抽噎声的质问声通通消失,只留下空白的客厅和他一个人。
邵行之睁开眼睛,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落下,手腕上的表指针跳到了”3“。
他在做梦。
”没想到他竟然没给自己留时间,”何韵握着听筒,“……是,父亲,这两天我就去外地。调任的电报也发到那边了吧。手续只要走到那边,我这边就可以马上动身。”
邵行之那边的态度倒是有点出乎何韵的意料,如果不是知道他已经在邵宅养了一个小情人,父亲和她真的要以为这人是个不出家的和尚。一个没有什幺特殊嗜好的人,何韵对着光仔细审视邵行之的照片,要幺他是另一边的人,但五年前跟着何青田“剿匪”的时候出力颇多,不像是那边的人。
要幺就是邵行之想要的太多,何韵就笑起来。但他能不能吃得下,吃下之后能不能全身而退,就不是何家要考虑的事情。尹见绯心里已经有了一颗种子,她要做的,就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出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