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想嘛,其实还是挺想的。
大训一共三天,第二天下午陈承平被阳光照醒,懒洋洋地抱过终端,偷偷摸摸地点开最西边那个红点。
高切头盔上的摄像头映出参天古木,他看不到她的脸,倒也品出几分同样的闲适。又突然想到她现在的状态绝对闲适不起来,他忍不住笑,粗粝的指腹磨了磨终端的边缘。
如果她真能熬过这三个月……
如果。
头疼,肌肉疼。
宁昭同坐起来,呼吸急促,手熟练地摸过身上的装备,默点了一遍。
大训两人一组,她那个姓何的男队友不愿意合作,刚落地就跟她分道扬镳了。她跑了六十公里做完两个非对抗性任务,昨晚经过交火区差点被裹进去,又跑了三十公里,到这林子里睡了一会儿。
两个徽章,也不知道是个什幺水平。
慢慢吃完第二天的口粮,喝了半瓶水,宁昭同拿着兵工铲起身,找了棵枯树掩映着挖了个坑。
昨天因为拉肚子吃的黄连素效果有点太好了,她蹲了几分钟,实在拉不出来。摸出路上收集的漂亮叶子擦了个屁股,她提裤子系皮带,再把小便埋好。
没事,艰苦都是可以预料的……但能预料不代表就能顺畅地接受。
不会一星期拉不出屎吧。
宁昭同心里有点萧瑟,重新背起背包,继续赶路。
还有一个不能确定是不是对抗性任务的点,总要去一趟的。
比起对抗性任务里打得有来有回热血沸腾的队友们,宁昭同的初次大训结束得有点平淡,三个任务完成后就找地方躲好,最后集合甚至是自己走回来的。
陈碧荔确认是她,一下子就扑过去了,宁昭同被她扑得踉跄一下,失笑:“我身上很脏。”
“我也一样,”陈碧荔不撒手,“好可惜,没跟你组成一队。”
“就没有双女队,”宁昭同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我过去报个道,回去再聊。”
陈碧荔松开手,看宁昭同走到屈峰身边去,两人说了几句什幺,而后齐齐笑起来。不多时宁昭同掏出自己的三个徽章,似乎是成绩还算不错,屈峰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哼笑,陈碧荔脸上温和的神情一顿,偏头看过去,一张不太熟悉的男人面孔。
“真给面子,”男兵对上她的目光,很快又移开,声音不高,“关系那幺硬,直接找人把自己塞进去不行?偏要来抢普选名额,也不嫌累。”
陈碧荔眉毛一拧:“你说什幺?”
这男兵估计是不怎幺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下巴一擡指了指宁昭同的背影:“还能是谁。”
陈碧荔走近了一步:“你什幺意思?”
男兵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女兵竟然不是阶级朋友:“……哦,没说什幺。”
“你说清楚!”陈碧荔拽住他,怒道,“什幺叫直接找人把她塞进去,你”
“哎怎幺还动起手来了!”男兵嚷起来,咬住她的话头,“你别仗着教官都向着你们就欺负我们啊!我就开个玩笑,用不着反应那幺大吧!”
这话术实在是狡猾,众人齐齐看过来,屈峰听见几个关键词,心里咯噔一声。
陈碧荔两辈子都没见过敢在她面前玩弄这种把戏的,一时间火气简直要烧到脑门,骂道:“你”
“阿荔!”宁昭同连忙叫住她,“吵什幺呢?”
男兵脸色微微一变,陈碧荔转过头,压抑着怒意:“他说你是”
“阿荔!”
宁昭同又叫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
陈碧荔怔了一下,而后咬着唇沉默下来。
陛下都知道的。
然而宁昭同能把事情轻描淡写地揭过,这男兵那一番话却不能不处理。人堆里走出个女少校,左右看了看,稳重的目光落在男兵身上,问道:“你说,‘教官向着你们’,是什幺意思?”
少校姓王,叫王芝颜,是中国第一批军校指挥类出身的女兵之一,也是这一批女兵中年纪最大加衔儿最高的。
王芝颜带兵好几年,身上有那股镇得住人的气势,男兵脸上有点挂不住,嗫嚅两声:“没什幺意思……随口一说……”
王芝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碧荔:“好,随口一说就好。”
屈峰把情况看明白了七七八八,没准备下场,只是多看了王芝颜一眼。陈碧荔心里不舒服,过来拉着宁昭同离开,结果刚转身就碰见陈承平从车上跳下来。
陈碧荔没吭声,但是放开手,等在了一边。
“还缺几个啊?”陈承平没忙着跟宁昭同搭话,拉着嗓子问屈峰,“这都快两点了,怎幺一天天老这幺磨叽!”
“小兔崽子们藏得深,地方不好找,”屈峰一见他就笑,“还缺两三个,等会儿吧。”
这驻训基地太远,不可能把人撂这儿,不想等也没辙。陈承平把篝火边上的俩后勤老哥们儿挤开,拉着屈峰坐下,问他:“今年情况怎幺样?”
对面武直的杨洎贤一听就乐:“不是我说,老陈,这还真得是人多才精彩。今年D3那块儿的对抗,我跟你说,你不到现场观战真是亏了,那叫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死得此起彼伏前仆后继……”
杨洎贤这老小子就是嘴上花花多,陈承平懒得听他吹牛逼,直接问屈峰:“裸奔的多少个?”
因为一个徽章都没有属实有点丢人,所以淬锋将之戏称为裸奔。
屈峰比了个大拇指。
“啊,就六个?”陈承平诧异,“六十个?”
“60%以上,”屈峰苦笑了一下,“到最后都打上头了,完全记不起大训要求是什幺了。”
陈承平笑骂一声,倒没觉得很出乎意料,因为这事儿往年也多,只是今年规模尤其大:“整体情况呢?”
“一个两个的还是不少,三个和三个以上的就很少了,拿到四个的有俩,五个的有一个,荀真。”
陈承平对这名字略有印象:“哦,记得,东北的兵。”
“籍贯不是东北的,”屈峰回忆了一下,“哦,河南人。”
“怎幺那幺多河南人,”陈承平吐槽了一句,回头指了一下隔壁篝火旁的陈碧荔,“我记得这丫头也是河南的。”
陈碧荔脸很臭,理都不理副参谋长。
陈承平丝毫不介意,本来他就不是真想搭理陈碧荔,看她不理自己,很是顺理成章地把目光移到边上:“是吧?”
宁昭同打量了他几眼,微微一笑:“对,新郑人氏,三朝上卿家的独女。”
陈承平哧了一声:“好他妈矫情,啥意思,她家很有钱?”
“不是,”宁昭同摇头,“是很有钱也很有权。”
陈碧荔拎起拳头锤了她两下,被宁昭同接进怀里。
这下大家看过来的眼神都很惊异了,杨洎贤开玩笑:“藏得很深啊小乔姑娘!”
陈碧荔气得小脸鼓鼓的:“她胡说的!你们别什幺都信啊!”
这丫头实在长得漂亮,大家都很面子地笑了一通。陈承平又问宁昭同拿到了多少个徽章,宁昭同还没开腔,屈峰笑着赞道:“小宁拿到了三个,很厉害了。”
屈峰那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就是出息”的模样给宁昭同看得有点食欲不振,可陈承平一副压抑着与有荣焉的样子,惹得她实在想笑。
以及,篝火的光映得男人粗糙的面庞都柔软起来。
好想亲他。
再过了十来分钟,剩下的几个陆陆续续到了,陈承平厉声叫了一句集合,地上歪歪扭扭的人群很快就整好了队。
当年宁昭同听陈承平吹自己训话很凶,次次都要说哭两个,当时不信,现在觉得可能是真的。
他不是骂人脏,他是说话诛心:你犯的错从来不只是你犯的错,你的错误需要整个团队为你买单,所以你的慨然赴死是荒谬自私的,而你的大义往往会害了队友的性命。
宁昭同在边上听着,没把那些帽子往自己头上盖,却一一地把话听进心里去。而面对周围那些怒火和轻蔑,她觉得,他们可能还没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前路究竟是什幺地方。
没关系,孩子们。
她在心里轻声道。
他会告诉你们一切,用眼泪,用疼痛,用鲜血。
这样,才不至于用生命来偿还轻佻的代价。
第二月,填鸭式教学,宁干事的选拔生涯高光。
“这脑子是真好使啊,”陈洁明跟聂郁感慨,“不止是处理信息的速度快,那玩意儿是能练的,她这是通路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对答案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我说句不该说的,她居然是文科生?”
聂郁很好脾气地做了一点反驳:“在某个领域做到顶尖的人,都不能以常规模式去看待。”
“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她去搞技术也绝对是一把好手,”陈洁明多夸了两句,试图洗掉自己往日的偏见,但依然忍不住纳闷,“她怎幺就看上老鬼了。”
聂郁失笑:“队长挺好的啊,一直很有女人缘。”
“宁干事那是普通女人吗?”陈洁明轻哼一声,“老鬼嘛,我不说多了,现在还好一点儿,当年那糙得,男人都看不下去。我们说他他还来劲,说男人一条帕从头擦到胩,有回拿屈哥洗脸的毛巾擦脚,让屈哥追了三十公里。”
聂郁笑得肩膀直颤,倒努力撑着厚道人设:“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就老鬼干那些出溜事儿,我挑那幺一件两件跟宁干事说,他俩指定得吹,”陈洁明略有几分得意,“也就是老子不是那种人……”
聂郁拍拍他的肩膀:“友情提醒,你打不过队长。”
陈洁明:“?”
我这……这这这我也妹说要跟他动手啊。
17届翻过年就要进入成熟服役期了,屈峰给了准信儿,都没问题,这几天几个人就有点心情去看选拔的热闹。
傅东君是从装甲车底下把宁昭同拎出来的,陈洁明在后面看着两兄妹斗嘴,忍不住跟迟源儿吐槽:“这丫头有时候是真够轴的。”
迟源知道陈洁明的意思。
第二月填鸭的目的说糙一点那就是填鸭本身,是用超负荷的信息给兔崽子们加压,也能对接以后的非有意注意训练。
那些项目里的很多东西,就算对迟源他们也不是硬性要求的,比如装甲车修理这事儿,说选修都是擡举了。就这丫头仗着自己常规任务完成度高,还自发给自己加担子,有点休息功夫就拉着后勤老哥过来了。
合理,卷王到哪里都是不招人待见的。
迟源笑了一下:“陈哥,你叫丫头,我得叫姐。”
陈洁明还真没想到:“她比你大?”
“这倒没,她97的我95的,”迟源为人好交际,当年就有个“档案馆”的名号,各种信息了解得都是很全面的,“但是不叫姐就得叫嫂子了。”
陈洁明一噎。
那倒是。
倒也不是叫嫂子不行,但她还在参加选拔,一声嫂子出来,总觉得影响不好。
迟源看他那意思就知道他误会了,也没想解释,压低声音:“哎,陈哥,你说宁姐能留下来吗?”
陈洁明诧异:“她留下来干啥,搞政工不爽?”
“……也不是,”迟源挠了挠头,“我觉得宁姐是真想进机动部门,她现在表现也不孬是吧,留下来也挺好的。”
陈洁明觉得自己懂了,安慰道:“放心吧,老鬼是铁了心要搞女队,队里缺不了姑娘!”
迟源心说跟这人交流怎幺就那幺费劲呢。
宁昭同晚上还有夜训,跟傅东君一行人约了个食堂聚餐就走了。等她消失在食堂大门,喻蓝江看着自己盘子里还剩一半的菜,喃喃了一声:“真造孽啊……”
几个人都看过来。
傅东君问:“啥?”
“他想说宁姐现在吃饭速度比他还快,一看就是被折腾狠了,”迟源乐,“可能还觉得宁姐被折磨丑了。”
曹兴国小声嘀咕:“都不说肤色,皮肤糙了好多。”
傅东君其实也有点心疼,但不想兄弟们觉得她是在瞎折腾,摇了摇头:“她一直是有主意的,轮不着我来评价。也挺好的,她长得漂亮,老被人说是花瓶,下次再有男的嘴贱,她可以自己拎着拳头上。”
几个人哄笑了一通。
刘浩琢磨不明白:“真的假的,她那幺高的学历,还有人说她是花瓶?”
“我们学屠龙术的,不受待见多正常,”傅东君说了句烂话,撑着脸忧伤地叹息了一声,“她当时去学门技术就好了。”
江成雨忙道:“学技术不行,现在文职改革,还是写材料升得快!”
“人家跟你说的都不是一个事儿,”迟源吐槽,又跟傅东君说,“你这话说了当没说,她要是想,现在学技术也不算晚。你妹妹这是打定主意要进行动队,说不定什幺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几人愣了一下。
傅东君听出言下之意,眉头一蹙:“你什幺意思?”
“你别发火,我不是说她故意接近老鬼的,”迟源也反应过来,自己那话容易歧义,“就,我有个前女友,你们知道吧?”
曹兴国凑近了:“知道,不是读研去了吗,心理学的。”
“她也有点这德行,当第一当习惯了,男的女的不放在眼里,除了‘进步’和‘赢’什幺都不在意,”说到这里,迟源连忙补充,“我不是说宁姐目中无人啊,我就是说这种天之骄女都特别有野心。对宁姐来说,就算一路干到咱们旅政委,估计人家也没什幺成就感。”
喻蓝江听懂了:“哦,所以她才一心要往行动队走。”
“谁不想当第一呢,”迟源嘀咕,“还是女人,更不容易,人人都在边上说没必要那幺拼,听着听着就泄气了。”
傅东君都有点感动了,没想到源儿竟然那幺能体谅女人的难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这种好男人,你前女友得眼睛长头骨里才舍得踹你吧。”
“你他妈有没有常识,眼睛就是长头骨里的,”迟源骂他,别开脸,“也不算踹吧,她不想耽误我,我也不想耽误她。”
江成雨略有迷茫:“你耽误她什幺了?”
“……”
迟源好烦,拽了傅东君一下:“赶紧吃,吃了回宿舍了。”
傅东君闷笑一声,埋头把剩下几口扒拉完:“走吧。”
下午抗G训练,一伙人都蔫头耷脑地回宿舍躺着,看着连饭都不想去吃了。
宁昭同一进来看见陈碧荔,问了一句:“过了几个G?”
陈碧荔比了个8,但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恹恹地往她肩膀上一趴:“晚上帮我带个饭。”
“我也没打算去,”宁昭同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一起饿着?”
“不要,我不想得胃病。”
“那也不是你多吃这幺一顿能避免的。”
陈碧荔知道,干这一行很难有个健康的胃,但还是摇了摇头:“歇一会儿,一起去。”
宁昭同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休息会儿吧。”
陈碧荔的身体素质真的很不错,就说今天的重力训练,除了几个空军飞行员出身的哥们儿,没几个能跟她一样上8的,宁昭同刚到6就晕过去了。除了这个,跳伞潜水一类的项目她的表现也都很扎眼,的确是身体素质过人才扛得住。
嗯……
怪不得能生七个。
宁昭同感慨了一下,坐她床边小声问她:“想你夫君吗?”
陈碧荔迷迷糊糊的:“不想。”
“儿女呢?”
“不想,”陈碧荔往她膝盖上一趴,仰起脸,“想兄长。”
“那你想吧。”
“阿绮!”陈碧荔撅了一下嘴,“我到底什幺时候能见到阿兄啊?”
宁昭同算了一下时间:“你现在要找他得去江西,他还在上中学。”
陈碧荔似懂非懂:“那阿兄记得我吗?”
“估计不记得,”宁昭同顿了顿,“不急的话,训练完我帮你问问。”
“不急!”陈碧荔一把抱住她,笑得跟花儿开似的,“到时候我把你捆过去交给阿兄!”
宁昭同好笑地看她一把,把她拽起来:“走了,吃完饭复习一下文化课。”
明天又是基础解剖课,陈碧荔学得特别差。没辙,这丫头怕死人,不然也不会训练成绩那幺好一次任务都没出过,估计她队长怕她在任务现场当场尖叫。
陈碧荔心里也有数,乖乖跟着起身,把脚踩进军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