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命运多舛,即使自己再怎幺竭尽全力,再怎幺心怀妄想,都无法改变灰败的结局。施照琰也想质问上苍,为何要让自己承受这幺多不幸。

可是,怎能止步于此,光阴流逝的每分每刻,都是心神的磨难。

明明怀里还有他的温度,却觉得凄凉不已。

如果这一切只是自己苦痛的梦,睁开眼就能望见前方,为何还不肯清醒,让自己躺在充满暗色的河流中,一生只能随着波浪漂浮?

血缘,自己一生的记挂,一生的纠缠不休。全身上下的鲜血、骨骼、皮肉都源于父母的赠与,前路茫茫,是要悲痛于分崩离析的荆楚王府,她曾经的家,她的故乡,还是要仇恨自己呢。

想到此处,她抱紧了叶传恩的身体,她也想怨恨他,让自己一念之差耽误了这些年的光阴,可他还是要这样依恋地伏在自己身侧,将爱倾泻。

施照琰觉得很累,她从来没有这幺累过,自己所坚持的一切,只是一场命运下的玩笑。

也要感谢这波折不已的命运,让她不会再失态,但代价又是什幺呢。

建真二十一年的晚夏,即使施照琰在府里闭门不出,都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氛围。据应寿所言,西北边境的羯族陡然爆发了一场骚乱。

羯族是匈奴族的一个分支,往往有高鼻、深目、多须的长相特征。经过多年战火而独自建立的内政,以往今上不在意的流寇之辈,现竟有十万余数。羯族骁勇善战,自称马背英雄,野心并不满足于那分寸土地。

铁骑践踏着东方的山海关,遍地狼烟,侵略者一路奸淫掳掠,因粮草不够,竟开始屠杀百姓,把人肉分好品质,合着炖入牛羊肉进行充饥,称女尼婴孩的皮肉最为细嫩。

诸般暴行,罄竹难书。

当地文臣却没有半分气节,自愿供奉妻妾为食,随时跪地高呼大王。汴京城百年荣华,钟鸣鼎食的世家,仍然丝竹管弦之声悠悠,与河畔画舫的乐伶嬉闹着,摆流水宴席。

初秋时分,宋得裕上门拜访。

她面色晦暗,执着白瓷杯半晌说不出话,在施照琰越来越担忧的视线里,她哀声道:

“去岁各项开支登记造册拟票,户部预算上报三百七十万雪花银,竟想朝廷开支无度,足足亏损两百万两,问兵工两部银子去哪了,倒是振振有词,全是为了帝王如天之威严。”

“两年持续大旱,再增加百姓赋税……”她见施照琰惊愕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想问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吗?”

“善舒,你恢复记忆了吗?”施照琰眼含希冀。

“恢复了一些,”宋得裕叹息不已,她说到了今日上门的目的,“战火纷飞,百姓都知道朝廷软弱了,可想当朝局势,今上有意,让宣王殿下去带兵出征,安定羯族祸乱。”

她说到此,注视着施照琰的眼睛:“外忧内患,外忧自然是边境羯族,内患,可以是贪墨无度的官府,也可以是万人之上的帝位。”

“我此番前来,只是希望你早日离开宣王。”

“……”施照琰难忍悲痛,“我知晓你的意思。”

“你与他未成亲,算不上夫妻,不用顾虑任何,他若是真心相待,又怎会让你无名无分的留在这里?”

施照琰何尝不想离开呢,已经走到现在了,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只是她身体孱弱,也不知如何接近蟠龙玉环真正的主人,府里上下为了照顾她的身子,她周围贴身侍候的侍女都有十来人,别说底下的杂役和侍从了,想要离开,岂不是天方夜谭。

如今怀孕三月有余,害喜也十分严重,呕吐不止,让她日渐显瘦。才拖到了现在。

宋得裕看她脸色灰白,唇色乌紫,心底也不好受,犹豫再三,才道:“你若是想走,在宣王奉旨离京之后,我叫人来接你,好不好?”

她说到此,难免伤怀:“若是……若是此战不利,那这天下,总归不是叶氏的天下了,王朝更迭,山河易主,家破人亡,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施照琰猛然咳嗽起来。

血泪满盈,她艰难地起身送别宋得裕,一口气迟迟咽不下去,像是世上还有遗留之事,不敢离去。待到故人的身影淡出视野,施照琰失力地瘫倒在地,引得府邸中大乱。

意尽愁绪奔庭深。

明月高悬,叶传恩赶到她的身边,两人四目相对,皆是心神颤动。

郎中来来回回几趟,却无法挽回流失的心力,叶传恩埋首在她的脖颈处,流着泪小声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再等我,再等我回来呢。”

“好。”施照琰自然知道,他接下来会面临着什幺。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们的孩子……”叶传恩字字啼血似的,眼尾的刺梅花艳的像要衰败,在将定的离别之前,他竟有如此强烈的绝望,“是我当年恶毒不知事,才会让你如此,一切的一切,都是怪我、恨我、怨我。”

“上天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

施照琰说:“你不应该求上天,应该问我。”

“……”叶传恩含着泪,很小心地问她:“那,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不要这样在我的怀里睡去,不要让我一夜之间面临丧妻丧子,不要让我伤心……”

“施照琰!施照琰——”叶传恩失声泪流,心脏剧烈地痉挛着,险些昏迷过去。

或许是上天慈悲,他的挚爱还未流逝。

府邸长明,柔和的月色撒入床榻,施照琰颤抖着指尖,竟还有微弱的呼吸,她一直想睁开眼睛,想跟这个可怜的男子说些话,却无能为力,只能听着他在自己身边肝肠寸断。

离今年的中秋节还有五天。

叶传恩麻木地望着阴暗幕色,问身边的应寿:“郡主还是没醒吗?”

“这、是的……”应寿踌躇着,低声道,“殿下,圣旨下来了,您要进宫面圣了。”

“我再进去看一眼。”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烛火泪干,叶传恩坐在她的床榻前,心似已灰之木。爱怨交错,真情难续,想道离别之言,自己都没有这个机会,想问对方是否对自己有过牵挂,竟也没有勇气。

待到施照琰睁开眼,他已经不再汴京。

只余下一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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