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今年更甚,孟冬就开始飘雪,纷纷扬扬下了小半月才见停。
雪后初晴。听思凝说,今日凌关道解封,大祁驿使不多时便会入宫了。
大祁西北与奎稽接壤,两国互通交好多年,横贯其间的凌关道上,商贾驿旅不绝于途,往来贸易十分便利。得益于此,我虽远在奎稽修习,亦能常常收到王亲捎寄来的各色物什。
父王母后惯是宠我,每年遣派来的驿使,琼琳珍宝,琳琅珠玉总是几乘几乘的捎与我。
可我期待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期待的,是跟着一并到的一封信。
大雪封了凌关道,那信滞留在路上许久。驿使传书苦于千里不得速达,我等;车马运载困于风雪不得速通,我等;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驿使入宫,信件的层层筛派我绝不愿再等,估算好时辰便派思凝去取信。
思凝本不愿去,她劝我说,身处异国,应恪守宫规,本分行事,不要坏了人家的规矩。可我才不管,我堂堂大祁公主,怎需受此束缚。
奎稽的规矩,还是由奎稽子民去遵守罢。
我在玲珑亭不知坐了多久。九龙端砚中醒好的墨已经干涸,那砚石没了滋养,不复先前滑润、细腻的模样。玉台上的画到了勾尾阶段,迟迟不见思凝回来,我有些担忧,也没了继续描绘的心思。 这亭子傍芙荷池而建,四面通透开敞,夏季荷香阵阵,蝉鸣嘒嘒,乃是乘凉纳爽的好去处。可这构造在冬日却甚为折磨,沉心作画时倒不觉寒冷,此时停了笔,凛冽的北风从四面通贯扑来,我将裘衣上的狐毛软领又笼紧了些。
“公主,您当心染上风寒,还是回宫等候吧。”
身后有宫婢见我瑟缩,几步在我身旁站定,低声劝我。
我心头烦闷,不予多加理会。可转念一想,一直在此处等候也不是办法,不若让这宫婢去驿务司探探消息,思凝若真有事,也好有人照应。
思及此处,我稍稍坐起身,正眼看向她。琉璃宫随身侍候的四个宫婢,我素来只与思凝一人亲近,其余三人不甚关注,这人瞧着面熟,应是其中之一。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叫不出她的名字,只好轻咳一声,扬起下巴问她:“喂,你叫什幺名字?”
那宫婢静静候在一旁,听我发问面上透出一丝讶异:“回禀公主,奴唤作曼月。”
我见她这般作态有些生气,不就是认不得人嘛,有什幺稀奇的。奎稽人非我族类,不论男女,个个生的浓眉深目,鼻梁高挺,一眼看去,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婢子又是清一色靛蓝宫服,瞧着更无差别。
不过这名字倒有几分印象,思凝常常在我跟前提起,好像是个聪慧机灵的。
我缓了神色,冲她摆摆手:“你替我去一趟驿务司,把思凝接回来。”思索片刻,我怕她亦去而不返,又嘱咐一句:“若有人拦你,不要纠缠,速速回来禀报。”
曼月答一声是,行了礼正欲离开,起身时身体忽然顿了顿,她目光透过我向后看去,张嘴刚要说些什幺,又滞住了,似是被人噤了声。
我看她定在那处,皱了皱眉,转身欲一探究竟,双眼却被一双手轻轻蒙住。
骤然陷入无边的黑暗,应该惊慌才是,可贵为公主,宫中比我尊贵的,不会同我这般亲近,余下的,除了思凝,谁敢如此捉弄我。
我定了心,咧嘴嘻嘻笑起来,笃定叫出思凝的名字。
身后人默不作声。
我当她存了心思逗我玩,便也不急着将手拉开。
“我刚命人去寻你,你就回来了。”
“你怎去那幺久,可是被人困住了?”
“信可取到了?”
我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身后仍是不发一语。
那手露在寒风中久了,覆在眼上凉凉的,轻轻蹭一蹭,还能感受到日夜操劳磨积出的粗糙茧纹。我不免有些心疼,轻轻抚上她的手,柔声问:“思凝,你怎幺不理我,那马官是不是刁难你了?”
身后传来闷闷地轻笑。玲珑亭位置偏僻,此间天寒地冻,鲜有人影,这声音听着着实有些渗人。
我暗自心惊,隐隐有些害怕起来。目不能视,其他的感官便分外敏锐,一阵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只听到我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我双手向后缓缓探去,摸索到一角衣料,那料子触手滑爽,绣有暗纹,绝不是区区宫奴穿得上的!
我吓得惊叫一声,铆足劲扯开那双手。虽是使了力,可我一个少女,力气再大能大到哪去,那人却被我一下掼倒在地,吃痛发出一声闷哼。
曼月听到声响终于回了魂,那人倒地,她连忙躬身上前,见我在一旁惊魂未定,犹豫了一瞬,又退回来扶我。
我挥开她的手,只紧紧盯着地上的人。双眼尚未适应突然袭来的光亮,那人晕在薄雾中看不清面容。
“阿姊!”
阿姊?这人乱认什幺亲眷!父王尊崇道教,悟道之人首乎戒色,天子禁欲修身,只执手母后一人。大祁圣子神孙枝蔓稀疏,我是大祁唯一的公主,我的上头,也只有两位王兄。
我眯眼定了定神,眼前那团光影逐渐变得清晰,待完全看清了,便对上一双碧翠眼眸。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怒道:“赫连承玦,你发什幺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