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后知后觉自己竟被耍了一道,不由羞愤交加,伸手去抢,本以为他三番四次戏弄我,定不会轻易将信给我,谁知他未有闪躲,让我不费气力就拿到了。
这封信不同之前那封,用的是普通官家笺纸,上面缠了圈草绳,不知是何用意。我将绳子轻轻解开,一片巴掌大的红叶从中滑落出来。
我拾起它,心中若有所思。
多美的红枫啊,应是秋色正浓时落的,可惜我现在才见着。
犹记初入奎稽时,正值盛夏,芙荷池上铺满了层层密密的荷叶,昂扬挺立地向远处延展开,一眼望去,直铺接天际。如今玲珑亭的斗拱飞檐早已复上厚厚的白,残荷枯败,如垂暮老者般佝偻着腰,不复往日姿态。
夏去冬来,十岁那年我离开家国。
转眼间,已有两年了......
思绪流转,原有的烦闷、愤怒都被这片红枫轻轻接住。我揉了揉泛酸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红叶在镇纸下压好,深深吸一口气,展开信逐字逐句看起来:
“久别经年,白草红叶黄花,既见深秋矣。
伊人千里。思之,念之,夜夜辗转盼归之。
恨一日不度三秋,一日不长三岁。
心戚戚。
红叶寄吾思。”
璟哥哥......
目光像是被牵引一般,反复咀嚼着这些字,一股暖流自心间流窜而过,酥酥麻麻的。
我又执起那片红叶,叶片压得久了,此刻平顺舒展,刚好铺满整个手心。小小的一捧火苗,虽不比麓山枫林那如火如荼的壮观,却跳动着,摇曳着烧到了奎稽,烧到了玲珑亭,连同我的心一并烧着了。
“这字真丑,实在是丢了阿姊的脸。”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我扭过头,赫连承玦双臂交叠地立在我身旁,眼中满是不屑。
信大喇喇地敞在玉台上,赫连承玦不识祁字,看到也无妨,可他看完还要出言侮辱,我怒气上头,咬牙喝道:“与你何干!在我看来,这字比起你的不知好多少倍!”
我坐着矮他半身,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心虚。璟哥哥的字狂草横飞,张牙舞爪,确实算不上好,不过爱屋及乌,他出身将门之后,字写得狂迈些也情有可原。
我强撑着气势站起身,赫连承玦毡帽上的蟒纹清晰可见,转回熟悉的视角,我又理直气壮起来:“奎稽字三画五笔,傻子都能写好,大祁字你不认不识,写出来狗都发笑!”
赫连承玦应未料到我连声呛他,眼底掠过一丝惊疑,唇瓣动了动,却未出声。
我见他吃瘪心中很是得意。这蛮族小儿口无遮拦的,一句话骂他两次,也该长了记性。
信拿到手,再呆在此处也毫无意义,我侧身嘱咐曼月把玉台上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回宫。
怎料赫连承玦仿若发疯一般,猛然上前抓过我的信,嗤的一声撕作两半,事发突然,我手停在空中尚来不及反应,怔愣间他又嗤嗤几声,手一扬,纸片化作漫天飞雪,飘飘洒洒散落一地。
冬阳久晒,一方雪块自玲珑亭的飞檐处坠落下来。有什幺东西碎了,发出细微的塌陷声。
“啪”的一声,赫连承玦的脸被我打偏至一边,耳珰轻晃。他该感谢思凝,若不是她精心为我修理指甲,此刻留在他脸上的,便不只是红印而已了。
曼月和亭外候着的几个宫人见状吓得跪伏在地,头深埋胸前,不敢动作。
“混账!”我眉心突突跳着,嗓音气得发颤:“你这弃子,有什幺资格碰我的东西!”
赫连承玦听到这话登时转过脸来,他唇线紧绷,腮帮微动,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浑浑戾气遍布周身。
他平素跟我相处总是言笑晏晏,此刻面露这般可怖的神情,可见“弃子”二字戳中他痛处。可我哪有说错,若是受尽宠爱,奎稽王怎会忍心让他穿不合身的衣裳,怎会让他将手磋磨得如婢子那般粗糙。
一个“弃子”而已,一个陪我打发时间的玩物而已,如此糟践我珍爱之物,如此不把我放在眼中,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我越想越气,狠下心再用力戳出一刀:“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你母后,难怪你父王骈弃你!”
此话一出,四下鸦雀无声,连曼月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这一刀直戳人肺腑,杀人无形。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可是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得回来。我不敢直视赫连承玦的眼睛,只壮作不经意地偷偷掀起一点眼皮看他。
赫连承玦年岁尚小,脸庞稚嫩若显女气,他现下浑身颤抖,眼尾泛起一抹红色,那汪碧绿愈发晶亮润泽了些,我似要溺毙其中,呼吸都滞了一息。
“元絮萦,你生得如此温软,心为何毒胜蛇蝎?”
少年人特有的声线低低喑哑,带了埋怨,又含了委屈。
他说罢不再看我,擡手胡乱朝脸上揩了一下,举步从我身旁走过,卷起一阵恶寒。
我呆在原地,短促痉挛地呼出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