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左手持弓,右手扣弦。
因为视力有所欠缺,开弓时会不自觉地稍眯起眼。基本功扎实,情绪鲜少有浮动,所以进状态快,射出的每一箭都很稳且精准度不低。
借着自己优越的身高,加茂将新入学的后辈与她的表现尽数收入眼底。浅金发束成高马尾,偏西式的秾艳相貌与传统朴素的弓道服搭配起来乍看有几分怪异,但不可否认,新入学的一年级生鹤田是合他心意的后辈。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单纯站在指导后辈的角度。
然而加茂只轻松愉快了一段时日,很快便在朝夕相处中发现了对方身上难以填补的缺陷——不上进。
优等生分为好几种类型,其中有他这般以学为乐的,也有鹤田这种把学与玩乐划分干净的。自主加练是不可能的,分担额外的任务是不可能的,对提升评级这类晋升也表现得兴致缺缺。
“不好意思,前辈。”
“入学前,我祖母叮嘱过,安全第一。”
婉言拒绝了这周与他再跑几个任务的提议,从女子浴室出来的少女一笑起来,眉眼捎带的冷感便会随之消融。
她穿着简单的大T恤,踩着玉桂狗的拖鞋,发尾泛潮的金发垂在肘边,极为生活化的散漫模样与训练、上课时的严谨模样截然不同。
加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与他一样从小就接触咒术的孩子。远比东京校更传统的京都校较少招收这类半路出家的学生。
不似好战的东堂,也不像三轮在经济方面有困难,家境殷实的鹤田更像到此一游,打算要把景区参观完整来赚回票值的游客。
“没事,是我唐突了。”
简短客套的交谈结束,两人擦身而过。
女孩馥郁的发香被秋日傍晚的风送来,背着弓箭的加茂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望着她背影慢慢融化在夕阳里,忽然觉得她宽松短裤下露出的腿似乎太过纤细。
这类无关紧要的片影时不时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冒出来,又被机械的训练与繁杂的任务压到脑海深处。尽管有意减少了教导后辈时的肢体接触,但有的人往哪站都是一卷合心的画。
笔电屏幕上是托福历年真题,他都不清楚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是哪一秒开始,在他眼中转成了无意义的字符。直到游移的视线越过屏幕,瞥见对座鹤田在瞌睡的那瞬间,自己才松了口气。
人很奇怪。
明知要坏事,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往陷阱里跳。偶然撞见卡在墙头的少女,理智上分明觉得对方行为荒谬,身体却违背大脑,小心翼翼伸手过去。
文学作品里爱情总让人神魂颠倒,丑态百出。现实中母亲被人施以冷眼,被唾弃不守妇道。可那夜里树影幢幢,夜月朦胧,后辈跳下来借着他的手站稳,他却觉得她笑时眸光生花。
鹤田一看便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不知重担为何物,犹如春来飞鸟,随意落脚在窗框上,闲来无事便歪头打量他这种深受困缚的囚徒。
他是喜欢的。
落脚在他这方贫瘠之地的来客捎来了自由的气息。
长发如日月光织成的缎,眼眸如映深林叶影的湖,持弓踩着枝头跃起放箭时,轻巧身姿耀眼得炫目。
十八岁的加茂宪纪与普通人家的少年一样坠入爱河。然而,当母亲察觉到他的变化,询问是否有好事发生时,他沉默了,连同胸腔里那颗尝到青涩爱意而雀跃的心也跟着落定回原位。
“没什幺,只是最近在术式的用法上有了新......”
“宪纪,不用这幺着急的,妈妈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她打断了他的话,总盛满愁绪的双眼静静注视着他,仿佛什幺都知道。长期含胸缩首的姿势导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不少,但她在笑。那是一个独属于母亲的笑容,有包容,有疼惜。
强烈的愧疚感席卷上来,他都不知道这一刻自己面上浮现了什幺样的表情,只觉得煎熬。
与恋人漫长的几年间,加茂心中都充斥着类似的矛盾感。他怨恨过庞然大物般的姓氏,怨恨过懦弱的母亲,也怨恨过不愿意为他委曲求全的柚。终究所有的怨都随着时间推移,成了累累自怨。
而立之年生辰日将近的加茂家主将手揣在宽袖中,站在窗前朝外眺望,入目是满园苍翠。
极富生机的色彩映在一洼积雨中,尤似旧时恋人深林潭水般的一双眼。笑开时眼波总是轻轻漾开,让他想起鸭川沿岸花瓣落入水的烂漫春景。
他对做决定的那天记忆犹新。
假借着要去外地出任务的名义哄了柚乖乖呆在家里,自己却随着族中长辈坐在了现任妻子面前。年轻的贵女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矜持不浮于表面,而是刻在骨子里的。
杯是青杯,盛着酒,便成了恋人的眼。凉酒烧心,焦灼感令他坐立难安,于是宴到半途寻了借口去盥洗室。
不过是低头洗手的功夫,擡起眼,一面镜子里装着两个男人。视线相碰,对方对着镜子里怔住的他舒朗地笑开:“晚上好,加茂前辈。”
尾音轻轻落下的那一刹那,恐慌如同火星舐上了荒草。
“我和忧太的关系?”
“猫和狗吧,那家伙可是很讨厌的。”
会咬人的狗不叫。
昔日恋人咬下他手中樱桃后随口带过的人原来真的很讨厌。感应式的水龙头还在滴水,打过招呼的人走近了,对他提出邀请:“我和棘他们在聚餐,前辈要来喝一杯吗?”
见他还是沉默不语,对方似乎想到了什幺,眉眼间多了一抹歉意。
“啊,莫非是带小柚来单独约会?抱歉,那我还是不打扰了。”
也许是这人眼里的瞳仁太过漆黑,以至于他刻在面容上的笑进不得眼底,看起来伪善极了。望着从容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加茂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与柚之间要结束了。一段内忧外患的感情终于撑到了再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时候。
事实便是如此。
他还是个学生时就在为柚扯谎,之后几年处境再困难也没让她直面过长辈的推敲,甚至在她大学附近置办房产,只为了让她有早课的那天能多睡会儿。
无数个披星戴月的夜晚,风尘仆仆地赶回她身边,给她念书哄她睡觉。可她始终都是当初那个说完“我祖母叮嘱过,安全第一”,然后摆摆手拒绝跟他走的小女孩。
深重的怨憎与青涩纯粹的爱意糅合,才是让记忆鲜明的切肤之痛。就好比那些灰寂雪夜里他曾捧在怀里的怒放玫瑰,红得艳烈,连落在雪地里的残瓣都触目惊心。
只是那时的加茂觉得疲惫。恋人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从温热到冰凉,可她似乎也只愿意为他落些眼泪。
婚礼筹备得很仓促。他当着她面娶了别人,报复的快感转瞬即逝,心中空空落落。尘埃落定,好像也就这样了。
是啊,也就这样了。
她瘦了,眼下多了睡不好的青影,可他不觉得痛快。她掉眼泪了,他还是想拥抱她。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碰一下都打颤的耳尖上多了个银环,朋友闲聊时说那环内刻了乙骨的姓名。他想站到她面前,问她需要不需要帮助。然而,当妻子挽住他手臂时,他蓦然醒悟自己早没了问候的立场。
前些日子,偶然撞见怀孕的她在路边长椅上坐着。长裙宽松,罩住她腰身,露出来的手臂与小腿仍旧匀称。脸蛋圆润了,却柔和了偏冷的面部轮廓,像少女的婴儿肥。
太阳晴好,浅金色的长发闪闪发亮,她照旧美得让人一眼就能捕捉到。
甜品店门檐上的金铃随着门被推开叮铃铃地响起,三两个小孩仰起头对帮他们撑住门的男人说谢谢。
那是她的丈夫,也是她曾讨厌的狗。
才靠近长椅就被她气呼呼地踢了一脚,那人却还是一脸无辜的笑容,丝毫不在意地坐到她身边。哄着她吃两口蛋糕,她就像被摸舒服了的猫。
瞧着凶,却也不尽然。
猫与狗,总归是一窝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