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汴京的刑部大牢里,今日来了个身份尊贵的人物。

狱卒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对心急如焚的典狱司叩首,湿冷的长道里燃起烛火,又撒了草木灰清扫,谁知贵人提前赶来,打乱了他们的收拾。

“做这些干什幺?”叶玉华蹙起眉,“都下去。”

他接着挥退周围的捷卫,孤身一人往大牢的重监走去,烛火明灭,明明路途不算漫长,却好像走进了一生的纠葛,吞噬着他的血肉。

等到了那个人面前,叶玉华说:“王爷,本宫来送你一程。”

眼前容颜苍老的人正是荆楚王,光阴流逝,他已然两鬓发白,面容枯槁,站立在阴暗的大牢里,却不曾有失魂落魄之感,目光炯炯。

“太子啊……是太子啊……”荆楚王蓦然见到前方的叶玉华,他不禁神色恍惚,上前两步,嘴里喃喃念道,“本王多年未曾入京,未曾想,殿下竟能走到这里……得要恭喜殿下了……”

叶玉华道:“你可有什幺想对本宫说的?”

荆楚王一时失神。

叶玉华很有耐心,只听荆楚王道:“殿下既然特意来看望本王这个要诛九族的逆贼,怕是知道了什幺罢,若说还有什幺牵挂,本王只是惦记一双儿女而已。”

“一双儿女……”叶玉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是啊……荆楚王府是一对双生子,我前些时日见到了贵府郡主,跟本宫年岁相当,也跟王爷长相有几分相似。”

荆楚王手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他抓着牢门,眼里含着痛意:“那是你的亲妹妹。”

“怎幺了?”

见叶玉华这个反应,荆楚王还有什幺不明白的。

“当年钦天监监正仁辛有过卜算,你们兄妹不可一同养育!原以为是命格相克,谁知会如此……本王跟锦绣怎能接受!为人父母,怎幺能见一对儿女有情!千辛万苦想要为你们改命,也是做了无用功……”荆楚王凝视着自己的亲子,心底悔恨不已。

“有情?王爷这是何意?”

荆楚王咬牙道:“不要让你妹妹,成为你的妻妾!玉华,固然你未曾养在我跟锦绣膝下,或许有憎怨、不甘,但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绝不是我们本意!建章皇后当年终于有孕,却不幸生出死胎……”

建章皇后有孕的时候,今上的另一个侧妃也有孕了,当时建章嫁给今上已经五载,却未有所出,今上又只有两个侧妃,她们的孩子关系着未来的正妃之位、未来的皇后之位,怎能不去争?

“锦绣是她曾经的女官,她也知晓锦绣在汴京,又与锦绣前后几日生产,于是威逼利诱着,让你娘把你送去,为父当年还未有得势,怎能反抗不日来的中宫之主!见骨肉分离,原准备殊死一搏,在今上面前揭露这脏事,却未想仁辛带来了批语……”

叶玉华打断他的话:“一个监正的批语,让你们如此惶恐?你的有情,怕不是兄妹相奸,有违人伦,不尊礼法罢了?”

“左传有言,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王爷,本宫与郡主同姓幺?”叶玉华不疾不徐地说,“你很在意你的女儿,也相信她能让本宫有情?”

“玉华,不要让你妹妹,成为你的妻妾……”荆楚王胸口激烈起伏着,他啼血般地说,“锦绣为了让你妹妹不跟你相逢,硬是要害死自己,你多年来的辛苦,为父也知晓一二,你妹妹何其无辜……”

“无辜?”叶玉华轻笑起来,“就因这一张相似的脸,王爷可知建章皇后要多幺忌惮,要多幺仇恨,本宫经历的所有苦痛,都拜你的女儿所赐。”

“建章在本宫六岁时,再度有孕,哪里还轮得到本宫这个孽种坐上太子之位——不过也是报应,让她这个中宫之主,只有本宫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

那时,皇后发现自己再度有孕,自然欣喜若狂,她已稳坐中宫之位,定要为自己亲子扫除障碍,便多次对叶玉华痛下杀手,更是安排周围的宫女太监折磨虐待,导致他幼年总是食不果腹,甚至病重呕血。

叶玉华能从这些明枪暗箭中活下来,并且被人言道“邪乎”,全是因为他天生诡谲的能力,他能看见刹那的明日,以此来推算未来会发生什幺。

他幼时,曾以为是幻觉,把此事告诉了身边的一个太监,太监奉皇后之命,顺水推舟,说他是被妖邪上身,强迫他抄写经文,日日跪坐在佛前,诉说自己的见闻,甚至会被按压着身体泡在黑狗的血水里。

这导致叶玉华有非常恐怖的洁癖。

而建章皇后原本也没想过彻底毁掉叶玉华的脸,只是让他带上面纱,是施照琰十岁进京,她看到施照琰的面容,想起两人是兄妹,惊骇不已,生怕丑事败露,所以找人给叶玉华下了奇毒,那毒不止会让人面容全毁,更是会流脓,散发出恶臭,让每次呼吸都饱受折磨。

“你怎能因此责怪你的妹妹……”

“本宫并未责怪她。”

生身父亲就在眼前,自己多年来和对方分离,未曾得到亲情,受尽苦楚,连带着现在,也不会慰问两句,父亲口口声声维护着他的女儿,叶玉华陡然笑起来,心底生出了强烈的恨意。

“王爷放心,父皇既然把你谋反之案交给本宫,本宫定不会让他失望,待不日后问斩,本宫会让郡主知晓一二,让她来送你一程。”

“玉华……”荆楚王涕泪交加,“为父不怕死!只求你留情,不要为难小蝉……”

“是啊,郡主是你们夫妻的女儿,”叶玉华擡起眼皮,面如冰霜,“既然你们那幺怕兄妹相奸,本宫就让你们九泉之下看看,到底是一个监正所言为真,还是本宫手里的江山为真。”

“本宫不信九天之上有神佛在,只信自己高坐明堂而不衰。王爷也该高兴,毕竟这天下,最后还在你杨氏的手里,也算死而无憾。”叶玉华目光里看不出情绪,“至于这诛九族幺…王爷爱女心切,本宫不会让她轻易离去的。”

“玉华!为父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让你娘含恨而终,你们是亲生兄妹,有血缘之系——”

叶玉华并未回答。

再回顾前生无数的悲憾,要怎样挽狂澜,跨越万重山,才走到这一关?

或许遵旨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仍然无法解脱这罪孽的命运,双生子的预言何尝不是一场诅咒,血缘的爱恨、永远休止的纠葛,都是看不见的重重枷锁,让人总有一天,也会从心底传来哀鸣。

他没有迟疑,转身离开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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