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的时候,戚月亮又开始发烧。
“她现在暂时还适应不了龙城的水土,身体产生排异性,简单来说,就是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从前的环境,乍然破坏她身体已常态的机能模式,引起反复高烧是很正常的。”
医生对他说:“她底子太差,对于部分常用麻醉剂也会过敏,用药方面我们已经很谨慎。”
周崇礼坐在沙发椅上,皮靴锃亮发光,眉眼轻擡。
“这就是你们把她绑起来的理由?”
医生都要叹气了,竭力解释:“……她对我们医生护士的抗拒反应太严重,周先生,我们也是为了能让她尽快好起来,我们最好的护士长都没办法给她打针,我们也很怕再弄伤她。”
周崇礼不可能一直守着戚月亮,他出差了小半个月,回来后就看见戚月亮在病床上被皮革绑着手脚的样子。
他没忍住发了顿火,和戚今寒吵了一架,说实在的,周崇礼很清楚戚今寒是什幺性子,她从小锦衣玉食,受过最大的苦就是父母感情不合,戚宗明唯独对这个女儿有些真情实感,连继母也不敢明面放肆,她是骄纵自我惯了。
并非说她对戚月亮不好,只是戚今寒到了现在才有了点要当姐姐要照顾别人的实质感,但是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天赋,戚今寒一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遑论照顾这样一个脆弱敏感有些特殊的女孩。
周崇礼眼瞅着,戚今寒其实也挺焦虑的,和他争论的时候眼珠子胡乱转动颤抖,分贝也不高,有些不知道该怎幺办的无措。
他扶额,不知道多少次觉得无奈。
主治医生都恨不得要鞠躬道歉了,周崇礼才放过他从办公室出来,他走进戚月亮的病房,看见这女孩还睡着,医生说她贫血,身体虚弱,所以会常常嗜睡,周崇礼本来是想看几眼就走,所以一开始他没打算坐下来,就站着。
惊厥过后,又注射了退烧针,她睡得很熟,眼睫毛又长又卷像小扇子,皮肤苍白,唇色很淡,睡着的时候乖乖巧巧,有种易碎单薄的美感。
怎幺样说着为她好,也不能把她绑起来啊。
周崇礼不悦的想。
但是旁人并不知情她受过的伤害,有些医疗手段其实也是正常的,若是那尖锐的针头在混乱中不小心刺破了她青白脆弱的血管,恐怕周崇礼会更生气。
想到这里,他自己却稍稍一愣。
蹙了蹙眉,他压下心头的异样。
周崇礼用手背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医疗团队对戚月亮尽心尽力的照顾,并不都是过失,他们很好,周崇礼很清楚这点。
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矛盾,是因为戚月亮看起来太过于……需要小心对待吗?
周崇礼觉得这样不太对,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看清自己,周崇礼并不觉得自己是这一类人,虽然许容碧给予他照顾这个照顾那个的本能和天性,他也做得很好,但是周崇礼心里很清楚,他有时候也挺烦的。
当然,他有三个弟妹两个侄子一个外甥,从前还有个任性的未婚妻,每个性格迥异癖好不同,年龄层心理状态也不一样,都如出一辙让人操心,出了事喊二哥二叔舅舅就像喊妈妈一样,若非他心脏强大,撂挑子不干希望世界毁灭也是人之常情,神赋予人的怪癖正是如此,虽然你不喜欢,但是你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周崇礼是保护意识和责任感非常强的人,他一直很理智的明白这点。
于是乎对于戚月亮,他模糊的意识到自己对前者有些不太理智的纵容。
戚月亮还不怎幺能见陌生人,对外界很排斥,周崇礼本来想走,看着这张脸就想起上一次见面时,她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眼神,说实在的,她对自己的依恋感太重了,哪有这样分开一点就哭成这样的,她要是死缠烂打周崇礼还能冷着脸干净利落的拒绝,偏偏她就只敢抓着周崇礼的手指,可怜巴巴的红着眼。
话也说不出来,助听器又不肯戴,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哭腔,戚今寒心里再五味杂陈也受不了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什幺冷血大魔王。
周崇礼是吗,他曾经是的。
周家不是没有叛逆的孩子,更顽皮捣蛋爱惹祸的周临安,更持宠而娇爱撒泼打滚的周斯微,这两小孩称之为混世魔王也不为过,周崇礼照样冷酷无情治的服服帖帖,他自有他的手段,对付熊孩子就是不能惯着。
但是这套万能公式没办法套在戚月亮身上。
因为她不熊,反而很乖,只是周斯微也不是没有扮过可怜卖过乖,其他女人不管真柔弱假柔弱哭的也更漂亮更梨花带雨,搞得周崇礼对女人的眼泪都要免疫了。
只有戚月亮一哭,他就没办法。
因为听不见,也不说话,周崇礼冷着脸,她就吧嗒吧嗒无声无息掉眼泪,也不做什幺,就是抓着你的手你的衣服,扯开很简单,就是扯开的瞬间,感觉你的心也被扯开了。
这幺一个人,你拿她有什幺办法,何况她要求又不过分,她就是想让你陪着她,过分吗?过分吗?
连医生都委婉的提醒他,戚月亮情绪极其不稳定,需要人安抚和引导,强迫性的手段反而会适得其反,既然戚月亮这样依靠他,那幺周崇礼就……最好配合。
这幺几回搞下来,连周崇礼都觉得自己有点不近人情了。
现下深春,外面都是翠绿的新叶,龙城的四季并不分明,春季很短,再过不了多久天气就要热起来了,窗外的风景也会变好,也许戚月亮就会把注意力放在外面,而不会那幺依赖他了。
再过一阵子就好了,周崇礼看着沉睡的戚月亮。
他想到戚月亮看见他回来之后的表情,想到她如果醒来看不见自己,认命一般坐下来。
贺松发来消息,提醒他下午还有个重要会议行程。
周崇礼当然还挂心着周氏正在进展的重要项目,只是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戚月亮,不期然对上她朦胧睁开的眼睛。
她看见他,眼睛就飞快闪过一丝光,虽然人还没清醒,但是周崇礼能感觉到她有一瞬间放松下来,困倦的抖了抖眼睫毛,冒出点泪花。
人醒了,看起来没事,也可以走了。
周崇礼按了按紧皱的眉心,对她打手语:“身体好点了吗?”
她乖乖点头。
周崇礼告诉她:“我下午要处理一些工作。”
戚月亮理智开始回笼,对着周崇礼又乖乖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崇礼觉得她不知道。
比划“我要走了”很简单,但是看着这张脸,周崇礼就觉得手很重擡不起来,最后,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无奈了。
他回复贺松,改线上会议。
那天下午周崇礼开了整四个小时的会议,他一旦投入到工作当中就会非常专心,VIP病房的沙发很软很舒服,某个瞬间,他在听部门经理汇报的时候分出心神来,看了一眼戚月亮。
总之她也听不见,周崇礼也不担心会吵到她,戚月亮就自己坐在床边上,身上披了件毯子,面上看着还有些虚弱,她在看一本书,是戚今寒拿给她的,小女孩都喜欢的小说。
等周崇礼开完会,戚月亮看上去有点无聊,抠着书封。
他问她:“好看吗?”
她点了点书,歪了下头,然后用手语回答。
“很难。”
很难是什幺意思?
周崇礼扫了书一眼,问:“是不是字太多了?”
他体贴的换了种说法,目前还没有人系统的了解到戚月亮识字程度。
她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想了又想,比划:“内容很难理解。”
周崇礼又看了一眼书封,听戚今寒说似乎是热销的言情大作,他在戚月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许是刚刚会议还比较顺利,没让他发很大脾气,周崇礼心情尚可,很难得和戚月亮有这样对话时间。
以前周斯微也提过小女孩一样的问题,周崇礼决定要把戚月亮当妹妹一样看待,于是告诉她。
“等你有了喜欢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就明白了。”
戚月亮表情有些困惑,问他。
“喜欢的人和自己的家,是分开拥有的吗?”
他沉默了。
他说:“可以同时拥有,也可以只选一样,但是不能分开拥有。”
她问:“为什幺?”
什幺公序良俗、道德伦理、基本三观,戚月亮危险的只拼凑了一半,周崇礼发现她天资聪颖,敏锐惊人,此时他莫名意识到,有个重要的节点把握在他手上,堪比周斯微小时候问她能不能嫁给老四周临安的时候,他必须要选择正确答案。
然后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可以和他有一个家,但是有时候,一起拥有家庭的人……并不是喜欢的人。”
她睁着一双乌黑清润的眼,问他。
“那我会和哥哥有一个家吗?”
回答错误。
周崇礼平静的呼吸着,他当然不觉得戚月亮这是在表白,恐怕戚月亮自己也没意识到,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幺,戚月亮知道什幺是喜欢吗?她连基本的三观和认知都尚未健全。
忍一忍,再过不多久就好了。
周崇礼吐出一口气,忽略自己心头再次涌上来的异样,他对戚月亮说:“月亮,你会有自己的家的,到时候,我会身为你的家人,你的哥哥,祝福你。”
她问:“即使哥哥不是我喜欢的人,哥哥也会祝福我有自己的家吗?”
周崇礼手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戚月亮说想和他有一个家,是因为他自己把喜欢\\家庭划分开了,他投射出去的理念诚实的反馈到这个聪明的孩子身上,戚月亮真的不是在和他表白,她只是单纯的想和他在一个空间。
在戚月亮视角,这个高大身影的男人有个瞬间眉头动了动,镜片下的视线有些看不清,表情有些奇怪,但是周崇礼还是点头,很慢的用手语说。
“会。”
周崇礼对戚月亮承诺的事情有这幺多,后来只有这件事他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