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邪火

兴许每个新娘在婚礼前都有逃跑的冲动,无论爱抑或不爱。

临近婚期,宝知几近是每天都清点一次嫁妆,再将家中的庶务事无巨细地同喻台说道。

跟一些观点不同,她并不排斥婚姻。

这得益于她父母之间的良好氛围,即便她同父母不亲近,也须得承认他们二人的婚姻确实给她提供了美好幻想。

可她终究不可避免的惶恐。

怎幺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要从姑娘变成另一个身份,一个人的妻子,很快又是另一个人的母亲。

在宝知心里,对自己的画像描述还是一名学生。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丫鬟们见姑娘发呆的时候愈发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去请示喻台。

喻台心里也不得劲,可见姐姐吃得越来越少,思来想去,着人分别去袁家医馆与梁家绸布庄走一遭。

“县主,袁家少奶奶递了帖子给门房。”

宝知歪头一想,发出一轻声“啊”,放下手中的刺绣:“快请。”

她一面嘱咐丫鬟去请人,一面让松萝去小厨房取冰酥酪。

有小丫鬟是自小在梁府伺候,刚分到雪中春信伺候几日,没法子摸到里间,头回见宝知这般情绪外露的欣喜,忙拉住在侯府一道来的丫鬟:“好姐姐,这袁大奶奶是何来头,可有什幺禁忌?”

见其面露警惕,忙道:“县主随和,可我们这些后来的总怕行事有偏差,叫姑娘受累。我这里先问问姐姐,只是想伺候的时候避免冲撞来客。”

对方松了口气,快速道:“这袁大奶奶原是县主刚至侯府时,谢四夫人拨去照料县主的,一道伺候的夏玉姐姐现下是绸布庄的李夫人。后来她们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县主去求了侯夫人恩典,改了她们二人的籍,还分别许配出去。想来除开谢二姑娘,便是她们二人同我们姑娘相处最久。”

她说完后急着去取库房取阳献雪芽,只警告地丢下一句“伺候的时候别胡乱说嘴”就匆匆离去。

宝知刚坐在刺猬紫檀首椅上,就见三等小丫鬟笑着道:“秉县主!袁大奶奶到了。”

她起身道:“快些请进来。”

众人便见中庭小径尽头走来一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的年轻少妇。

一张圆脸笑盈盈,五官小巧,远远望见交椅上宝知,那张圆脸就绽放成一朵小花。

“姑娘!”她快步跨过门槛,近身后下意识向宝知行旧礼。

宝知伸手就扶住她的双肘,叫她略有弯曲的膝盖伸直。

“九秋姐姐,你好吗?”

“奴……我很好!姑娘近些日子可好?”

宝知郁结的心情在见到旧友时早便荡然无存,自然眉眼弯弯:“我最近有些入睡苦难,不过不打紧。”

小花放籍时求宝知赠她一名,宝知见窗外棵棵茉莉含苞怒放,心中冒出“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故而写下【九秋】二字。

宝知一面笑意盈盈携九秋坐于上首,一面让丫鬟去冰水里取了酥酪。

九秋推脱不得,只好挨着宝知落座,却不敢放肆,腰背挺直着同宝知说话。

寒暄话转了几圈,便听宝知问道:“姐姐在出嫁前几日是何种心境?”

九秋是过来人,知道宝知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对未来的担忧,只拣些好听的话来叫宝知舒心。

不愧是打小伺候宝知的旧人,几句话就叫宝知压在心头几日的惶恐消散了不少。

九秋跟着丈夫也学了不少浅显的药理,送宝知一个方子用于疏通肝气,宝知才喝了一碗,晚上上榻时眼皮就上下打架。

第二日一大早,她难得醒来时浑身暖洋洋,似是浸泡在热水之中,小幅度移动四肢都是惬意。

左右也无事,丫鬟们也不敢扰她,她便赖着到日上三竿。

外头松萝扣了扣罩门:“县主,门房来报,李夫人递了帖子。”

宝知笑道:“昨天来,今天又来,倒是错开了。”

丫鬟们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不过半个时辰李夫人便被笑嘻嘻的丫鬟引入正堂。

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携手淌下泪来。

夏玉正怀有身孕,脸上带着母性的温柔,看宝知的眼神跟看自家长女一般。

“棠儿怎幺没带来?”

夏玉轻轻摆了摆手:“小孩子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呢,我现下行动不便,也怕没个轻重。”

说说笑笑间,夏玉眉目流转,只一个眼神,由她多年照料的宝知自然心领神会,只装模作样地差遣房内的人去外头,连惠娘敏娘都打发了。

见屋内散得差不多,夏玉压低声音道:“县主这几日可回过决明堂?”

宝知讶异,只道:“还未,这几日我都呆在院里。”

夏玉轻咬下唇,思索再三还是道:“郡主娘娘想来不大好了。”

“我去那日,陪着夫人去决明堂请安,发觉宫中拨了太医长驻,用的都是狼虎药吊着。”

女人呼出的气温热,喷洒在宝知脸颊上,激起阵阵颤栗,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悄无声息的寒意自脊背向上爬升。

宝知不自然地挪开身子,一时间,长久养成的处事不惊的面具被击穿了一角。

夏玉像是小时那样,拖着笨重的身子,艰难地将宝知揽入怀中:“好姑娘别怕。“

死亡太可怕了。

疾病也很可怕。

宝知勉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夏玉的肩膀。

送走李夫人后,丫鬟发觉姑娘并不如昨日那般,反而更为沉默。

她从里间走到外间,看看窗外的梅枝,又走回内间的长榻边,一膝压上榻,一撑一撑,另一足尖随着动作上下点地。

丫鬟们不敢乱觑,皆屏声静气。

宝知放纵脑中胡思乱想,终于下定决心,嘱咐丫鬟去同管家说道,套了马车要回南安侯府。

管家问:“可是用县主规制的马车?”

宝知听到丫鬟回话,也顾不上旁的,便道:“不拘泥,哪辆现下闲着便套上。”

珞珈门边上的人家就见一华盖精巧马车往东区行去。

“啧啧,好华贵的马车,足足占了半道。”

“能用这规制的马车,可是公主府上的?”

嗑瓜子的小贩努了努嘴:“赵家可是最会夹着尾巴做人,哪敢用公主的马车。”

掌柜的低声道:“我刚从二楼偷瞧一眼,从济北伯府出来的。”

旁观磕牙的闲汉恍然大悟:“是梁县主!怪不得伯府里的小厮护院出来清道。”

外头熙攘宝知尚且不知,愈是接近东昌大道她的心跳得愈快。

她不敢面对,好似不去看,事情就不会发生。

心慌意乱间马车骤停,惠娘同敏娘皆东倒西歪,便是宝知也乱了钗发。

敏娘冲车门方向一问:“何东!怎幺回事!”

外头车夫慌张回应:“雍王府的人迎面撞上了。”

宝知未开窗,在边上问道:“可有旁人伤着了?”

外头的侍卫应道:“回县主的话,并未有伤者。”

随后一顿,复道:“卑职认出来者,是雍王世子。”

这个世子表面端的清贵儒雅,可这侍卫曾听好友道,世子在太学里便是阴奉阳违,更不逞应天府被压下的状告。

偷鸡摸狗,淫邪他人妻女。

宝知听邵衍说过这个世子在幼时曾经给他送过些吃食棉服。

一码归一码,邵衍在外的营生想来也孝敬了他不少。

可昨日九秋来,一如既往发挥了她的侦查技能,叫宝知知晓了好些京中秘事。

宝知只嘱咐侍女,让车夫退到一旁让出道来。

可就听外头传来男人黏腻的声音:“修见过县主,县主近日可好?”

大庭广众下说得这般暧昧,宝知登时拉下脸来,给惠娘丢了一个眼神。

惠娘心领神会,对外头道:“县主身体不适,怠慢了世子,多请见谅。县主道世子年长,自是让道于世子。”

邵修却不着急,拽着马头饶有兴趣地打量马车。

连丫鬟的声音都叫他酥了半边身,想来这主子更是天外飞仙。

可惜左右四位侍卫高头大马,叫他不得近身。

现下不能尝一尝,看一看也是好事啊。

正欲开口,却见围观百姓向两边散开一个缺口,一行飞鱼服、佩绣春刀之人缓缓走入圈内。

“封郎将。”来者他老子都要退避三舍,邵修即刻换上那副装模作样。

封亦捷近日颇得圣心,难得做起好事:“这不是世子嘛!怎的在这?”

邵修道:“本世子同梁县主颇有缘,左右不过说几句小话。”

想来封亦捷也是男人,自然懂得,若是再上道些,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却不想那郎将面色一沉:“世子倒是放肆!今上倡礼仪,天下世家寒门子弟皆应。世子却当街堵拦女子,莫不是认定宗室便可逆反陛下?”

这顶大帽子将邵修砸得昏头转向,以往那些人不都是敢怒不敢言,他看上谁的女人,还不是送上门来,且择一赠一,连同女儿也乖乖奉上,便是不愿意,旁人还是想方设法帮他达成心愿。

这陇西蛮子装什幺道貌岸然?

谁不知道他同这黛宁宫娘娘的不干净!

邵修做了世子,母亲又疼爱,自然无法无天,雍王又忙,哪里发觉这个儿子早已长歪。

被人这般不尊重,他装出来的模样裂得不成形,扭曲着脸,正要说些腌臜撕开眼前男人的脸面,不想小厮哆哆嗦嗦道:“世子,咱们还是走吧。”

“狗东西!滚啊!”

邵修一马鞭甩了过去,将那小厮甩下大马,且嫌弃那小厮在尘土中捂脸哀叫模样上不得台面。

可指桑骂槐几句,便后知后觉氛围的古怪,擡头一看,宣德侯正在茶楼三楼高高睥睨,边上景光帝的近臣周寄作陪。

人群外几群衣色不同的小厮扎堆着,正手持棍棒静候。

他骤然想起东昌大街上住的都是什幺人,不住吞咽唾沫。

刑部侍郎夫人是将门之女,打从北府嫁入曾家,一面处理庶务,一面亲自操练府内护院,令月之乱时便是曾家这支“编外军”应援左邻右舍不少。

现下这等恶人竟敢在此嚣张,便见那大门一敞,里外三层护院列阵,高阶上面若好女的曾公子探扇浅笑。

同京城梁家同时期扶植元帝而移入京城的卢家养的世袭武子弟也摩拳擦掌。

邵修冷汗如雨,一向嚣张的人惨白着脸,胡乱丢下不成句的话便落荒而逃。

宝知心平气和地坐好久,心中甚至有些惋惜,只得把剑合回剑鞘。

她还想机会来了,找个傻子揍一顿泄下心中邪火。

这人有邪火,宝知也有。

故而她并不责怪,只可惜了,这幺名正言顺的阳谋。

人群散去,侍卫得了县主的指令,向边上人家表达感激。

旁观的人说笑着:“早就看那厮不爽了!”

跑堂的还模仿着那世子落荒而逃的模样,逗得茶客捧腹大笑。

宝知却听窗外传来阴阳怪气:“瞧瞧,县主多大的本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听到里头无响应,再接再厉道。

“都怪县主,若是旁人,自然忍一忍便事了了。陛下本就繁忙,平白得食禄的人倒爱添事。”

可窸窸窣窣一阵后,车窗边的侍卫打马靠近道:“县主让卑职给郎将传话:多谢郎将出手相助,但若是天上小鸟儿飞过,自然也不成波澜。”

封亦捷发出一声“啧”,调转马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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