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

肖遥体内那股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气忽然消散开来,她全身一软,瞬间从沙发上滚落,连带着已经空掉的酒瓶砰的一声碎落满地。

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前涌动、喧嚣,像是一条带着汹涌怒意的巨蟒,吐露着猩红的杏子朝她蜿蜒而来,血液的嗡鸣盖住了那嘶嘶的气息与不断汇聚而来的湿冷空气,阴森的獠牙死死抵在她的面前。肖遥痛苦地闭上双眼,侧过身去,泪水滚过她的面颊在地上汇聚成滩,脑子里乱作一团,而她只想沉沉睡去。

从前的肖遥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幸运的。

没有出生在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温饱有余,一路支撑到她博士毕业;没有琴瑟和鸣的父母,但也在离婚后保持体面,并在她的教育问题上保持了高度一致;没有多少朋友,逢年过节却也总能收到一二祝福。

二十岁后这样的生活被彻底打乱。

吵了一辈子的父母终于在那年选择离婚,肖遥最看重的成绩单上被种族歧视的教授打上一个F,白茗初单方面向她提出分手,以及同窗操作失误导致的爆炸好巧不巧有一片玻璃飞进耳朵并刺穿了她的耳膜。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多年后回过头才发现,这幺多足以影响人生的大事,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两个月内。

生活总不以人们希望的方式在进行。如果这些事件分散在大学四年里,肖遥还能独自撑过去,可惜不是。后来多亏许尽欢,那年暑期她拖着骨瘦如柴的肖遥,带她找到全江洲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许尽欢自己的医生——肖遥已经暴瘦整整三十斤。

服用药物没有把肖遥从生活的泥沼里拉上来,最多只是给她一个不至于沉底的浮板。又或者,生活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沼,而肖遥除了深陷在其中,无路可逃。

她借着药物的浮板,过滤掉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繁华的、落寞的、喧嚣的、寂静的,通通被她阻断在神经末梢、随即推到理智的高墙之后。

与其说是因为环境而导致肖遥日渐孤僻,不如说是她主动推开了所有人。

她选择不再去感受那些令人痛苦的人或事,同时,她也戴上沉默的面具:远离家庭、减少社交,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直到那层麻木的外壳屏蔽一切外来的情绪。

每个人都在泥沼中浮浮沉沉,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而大多数人满身泥污。

两年前,二十五岁的许尽欢和肖遥排排坐在代代木公园的门口,看着游客往来穿梭人潮涌动,许尽欢对她说,自己的双相情感障碍已经可以不用服药了,肖遥欣喜地回头,好像是几年来唯一一次真正地为一件事开心地落泪,只是最后又变成了许尽欢在安慰她。

肖遥埋在许尽欢的怀里,眼泪胡乱地蹭在许尽欢的风衣上,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又问出了那个已经问过十几年的问题:

“我们真的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会的。”

许尽欢的答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肖遥在看到一丝希望的同时,也不禁感慨生活好像有时候也善待了她们,不然以她俩从前那锋芒毕露的性格,绝对做不了十二年的朋友。

后来,今年六月,肖遥顺利毕业,拿到了博士学位的证书。当她一身红袍站在一群外国人中间拍毕业照时,阳光适时地打在她的身上,镜片折射出的一圈圈光晕将她笼罩在一片眩目中。她就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

直到她再次遇见白茗初。

她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人呢?肖遥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对现在的白茗初几乎全无了解。

那个哭湿她一整个衣袖的女孩。

那个她手把手教她弹钢琴的女孩。

那个她为之在中考前打架斗殴的女孩。

如今,哪怕白茗初坐在她的对面,用从前的名字称呼她,她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的影子。过去七年,她们完完全全生活在彼此没有任何交集的世界里。

故事的最后,竟是如此结局吗?黑夜里,彻骨的冷风似乎穿透密闭的门窗入侵到她的血肉之中,每一个动作都引起一阵颤抖与疼痛。她瑟缩在冰凉的木板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屋外繁星闪烁,而月光却无法穿透层层钢筋与混凝土照到屋内。这一天太过漫长,漫长到似乎那场学术演讲不是几个小时前才发生的事。

一片漆黑里,她似乎看见了那双跃动着的墨色瞳孔,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万分慎重万分诚挚地问她,

“你会娶我吗?”

“我会。”

“你会只爱我一个人吗?”

“我会。”

“哪怕我抛弃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会永远都来找我吗”

“我会。”

少年人的承诺不似成年人般现实,可成年人的话语里,还留有少年人的真心吗?

现在,肖遥感觉自己是一个十足的笑话,被榨干了价值,便被抛在一边。她觉得浑身的皮肤悚然战栗,痛彻心扉,这份无名无份、不清不楚的感情轻松跃过她理智的高墙,赤裸裸地站在脑海的最前沿,提醒着她:不论如何努力,在白茗初的面前,她永远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失控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切开她的皮肉,顺着血液肆无忌惮地摧毁她七年来的所有努力,步步紧逼,笼罩在她的整个身躯,直到哪怕是轻微的呼吸都痛了起来。

这种痛苦像是一种诱惑,引诱着她缴械投降,不要再去纠结已经过去七年的感觉;但同时,这痛苦又像是一个提醒,时刻警醒她不论是曾经的小白抑或是现在的白小姐,她都不能再对其有一分一毫的非分之想——这个想法让她彻底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肖遥想不明白,明明她们二人在过去七年再无联络,为什幺白茗初要在与别人成婚后故意出现在她的面前,为什幺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受伤,以及,为什幺、为什幺还要叫她阿遥......

“阿遥,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

“阿遥,你到底什幺时候教我弹钢琴呀?”

“阿遥,阿遥,你等等我别走那幺快,我跟不上你啦!”

......

她还记得,当初是白茗初执意这幺叫她的。她称呼白茗初为“小白”,但“小肖”却很拗口。白茗初既不愿意像大多数人那样直呼其名,又不想用许尽欢给肖遥取的英文名“Lucky”,思来想去琢磨了一晚上,才决定叫她“阿遥”。

虽说“小白”和“阿遥”字面上没那幺整齐,但终究是二人独有的称呼,肖遥很是开心了一段时间。

她享受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沉溺于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课堂上、考场里或是操场的草地上,她一遍遍地写下两人的昵称,好像只要她们的名字挨在一起,两个人就能永永远远地走下去。

当初太过喜欢这个名字,以至于后来再听到时不禁彷徨。

毕竟,已经过去七年了,七年没有人这幺叫她了。

七年的时间,肖遥从懵懂的本科生到博士生毕业,白茗初从那个打一个耳洞都要抱着手机哭诉一整晚的女生变成别人的妻子。

而那个名字,不应该、不可以从一个已婚的女人口中吐露出来。更何况,白茗初的眼睛里,藏了太多肖遥看不懂的东西。

在无数个白茗初出神望着窗外的刹那,肖遥将自己的渴望小心翼翼地埋藏到得体的神态之下、才敢擡头注视她——她是那样的优雅、安静,瞬间如永恒,纯洁如雕塑,近乎完美,可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黯淡又在无形中拉开二人的距离。

肖遥几乎就要伸手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可那一个须臾之后,她只是抿唇,随后放松地笑笑,继续餐桌上的话题,好像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只存在于肖遥的臆想之中。

但肖遥这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她只是一滩瘫倒在潮湿老旧的家具中间的烂泥,谁人都可以肆意践踏她的真心与身体,而她自己就是第一个。她鲜少喝酒、从不抽烟、更不曾依靠性爱发泄,她自认算不上勤学刻苦,但也竭诚以待、不亏不欠。她只是近乎疯狂地埋首于实验室里的工作,持续的时间渐渐从天明至夜半,因为只有疲惫到没有时间去思考,她才没有力气留给悲伤。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幺样子,脸上是一层又一层干掉的泪水,抱着酒瓶卧在地上,活像一个酒鬼。

但这个酒鬼,现在,后悔了。

后悔一时赌气答应分手,后悔没有问问清楚就放手让白茗初离开,更后悔明明没有外界的因素却让二人渐行渐远......很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细节在回忆里蒙尘远走,惩罚在意的人去计较对错。那白茗初呢?肖遥咬牙,她还在意吗?她又花了多久走出来呢?分手后那些充满怨恨的夜晚突然从脑海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梳着马尾辫从操场另一端跑来的身影。

小白、小白......

肖遥颤抖着吸气,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冒出,连她自己都听不清。酒精让她头痛欲裂却没有一丝困意,连带着那些尚存的理智在黑夜里缓慢而绝望地枯萎、死去。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