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口非

此话一出,堂上静默。

料是谁也没想到谢景熙会突然提及这桩陈年旧案,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而王瑀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了。

谢景熙倒也没再为难他,看向身后的礼部尚书,恍然道:“哦!这案子想必罗尚书也知道。科举舞弊的证据,怎么都会经过礼部。”

“啊?这……”罗尚书语塞,望着满堂皆寂的同僚,猝然无言。

“谢寺卿,”刑部右侍郎罗仁甫见状不好,插言道:“分明是韦侍郎的案子,怎么东拉西扯,谢寺卿真是玩得好一手移花接木、声东击西。”

谢景熙神情浅淡,只道:“谢某只是答王仆射所问,毕竟韦侍郎为何一说起赵竖就失态疯癫,谢某也是好奇得很。”

御榻上的李冕察觉到殿上气氛的突变,赶紧追问道:“韦侍郎还说了什么?”

谢景熙沉默,眼神扫过在场众人,看得礼部罗尚书一阵哆嗦。

“没了。”

谢景熙道:“臣再问下去,便只听得他说什么……若是说了就活不了了。臣觉得,要想知道韦侍郎因何癫狂,其实很简单,查一查赵竖的案子或可窥一二。”

“可是……”李冕为难,道:“赵竖一案四年前已经结案,如今要查兴师动众,况且韦侍郎透露的资讯实在有限,就这么冒然再查是不是……”

“皇上英明,”罗尚书赶紧接话,“仅凭一面之辞就随意旧案再查,照此,若往后有人效仿,无论是谁都如此要求,那我朝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可众卿今日又非要朕给韦侍郎之死一个交代,”李冕犹豫,“不查赵竖之案,又如何得知韦侍郎疯癫缘由?”

罗尚书被问得哑口。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就连一直咄咄逼人的王瑀都沉默。

李冕乘热打铁,“依朕看,此案错综复杂,涉及三桩要案,草率不得,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他将手上的供词递给福公公,忖道:“可韦正身为刑部侍郎,此案刑部需得避嫌。穆少尹供职于京兆府,故而京兆府也不便插手。那这案子……”

他看向谢景熙,颇为为难地道:“也只能交给谢寺卿来查办了。”言讫还故意装模作样地问众臣道:“各位爱卿可有异议啊?”

吏部尚书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瑀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行吧。”李冕总算是露出点笑容,对众人道:“朕现在这头疼得不行,众卿没事就先退了吧。”说完还虚张声势地“哎哟”了两声,让福公公宣李署令了。

一众朝臣怏怏地退了出去。

王瑀下了石阶,在廊道边与同僚拜别。

“王仆射留步。”

身后响起悠缓的声音,王瑀回头,看见谢景熙姿容端肃地行了过来。刚才经过方才的一番舌战,王瑀心下自是不快,当下只是略微侧身瞥他。

谢景熙却全不在意,依然礼数周全地对他揖到,“关于韦侍郎,下官还有几句话,想要向王仆射呈明。”

王瑀冷呲一声,仰头转开视线。

谢景熙态度恭谨道:“实则韦侍郎在癫狂之前还交代过一些话,下官于大殿之上不好言明。”他一顿,特意压低声音道:“韦侍郎在提及赵竖之时,还提到过一件事,便是当初那封调查丰州刺史魏梁的信函,赵竖其实是交给了陈尚书而非沈仆射。韦侍郎说,他早知陈尚书与魏刺史交情甚笃,本想借此引陈尚书出手,往后再揭发其包庇之罪。只是没想到……”

心头猛然一跌,王瑀瞪向谢景熙的眼神写满惊愕与愤怒,还有一点不难察觉的惊惶。

久浸官场,谢景熙见识过太多的魑魅魍魉,当下对王瑀的反应自是一目了然。可那抹微淡的情绪一闪过后,王瑀又换回了一开始那种高高在上、不甚在意的态度。

谢景熙心知肚明,却仍然声音温淡地道:“他说赵竖的舞弊案,实则是王仆射授意的。他也不太明白,为何明明这样一个扳倒陈尚书,肃清沈党的机会,王仆射会甘愿白白地放掉……”

“也是说到了此处,”谢景熙语露不解,“韦侍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再也不肯往下说了。还一直念叨说什么说了就活不了了,什么受降城湘北境什么的。”

“受降城?!”王瑀愕然回问。

“嗯。”谢景熙点头,“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魏刺史和陈尚书,似乎都曾在受降城任职过一些时候。只是这湘北境又是指什么,下官便实在是听不懂了。”

谢景熙说得云淡风轻,而王瑀的脸色,却像是一块被洗去颜色的白绫。

他知道王瑀听懂了。

什么湘北境,不过是他引蛇出洞、装聋作哑的一招罢了。

湘北境,啸北军。

那是一支曾经誓死跟随萧家,与他同袍同泽,共赴生死的铁血兄弟。

十年了,谢景熙不知道想像过多少次,自己就像如今这样站在那帮人面前,亲眼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他们听闻这个名字的反应。

惊愕?悔恨?惶恐?或是任何一种追悔都行。可在这短暂即逝的一瞬过后,面前的人便恢复了那种漠然无视。

什么都没有、看不见、寻不到、不存在……

那一点点的情绪波澜,就如同那五万个死守弃城的无名之辈,转眼就被埋入了历史的废墟,史书之上,亦不见落笔。

残阳晚照,如火似血,谢景熙就这么定定地看他,而后幡然醒悟。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恶人作恶之后,会追悔莫及呢?

事实上,只要他们的恶行一日不暴露,他们便一日高枕而安、岁月静好……

而此刻,王瑀也正端着一副淡然的神情反问他,“谢寺卿特地来告诉老夫这些,又是作何居心?”

谢景熙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回到,“算是给王仆射表的一点忠心吧。”

王瑀愕然,又听他道:“画舫一案,牵扯穆少尹和昭平郡主,大理寺职责在身,不能不管。但韦侍郎所言的赵竖一案,大理寺并非非插手不可。而谢家从先帝在时,便不参与党争,下官更是不敢违逆父志,故而方才闭口不言,就是不想给王仆射、也给自己找麻烦。”

见王瑀神色松动,似信非信,谢景熙补充道:“赵竖的案子虽皇上命下官去查,但大理寺公务繁忙、有日昃之劳,这件案子,王仆射大可放心。”

王瑀沉默着,目光逡巡在谢景熙的眉眼,似要看出什么破绽来。良久,他才可有可无地哂笑一声,在谢景熙的揖别中甩袖走了。

斜阳为青瓦红墙的宫禁镀上几多鲜妍,谢景熙立于廊下,看着王瑀行远。

“谢寺卿!”

蓬莱殿外的廊道上,沈朝颜提裙而来,叫住了谢景熙。

眼前的人回头,面上挂着君臣间该有的恭敬和疏离。

沈朝颜愣了愣,但思及画舫上的事,又觉或许这人的冷淡是为掩饰心中忐忑。她轻咳一声,回归正题道:“关于韦正之死,谢寺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景熙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寒目微垂,神情淡漠地道:“臣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沈朝颜以为他有所顾忌,屏退左右后上前几步,道:“韦正的死,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真话?”谢景熙反问,复又道:“臣于大殿之上所言句句属实,臣不明白郡主还要听什么真话。”

见他态度冷淡,沈朝颜略有怔忡,语气也跟着生硬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设局杀掉韦正?”

谢景熙闻言沉默,半晌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臣不懂郡主在什么说。”

“不,你明白。”沈朝颜仰头,攫住他的视线笃定道:“你故意借韦正之口,提出赵竖的案子,目的不仅仅是遮掩他的死因,你是故意想以此试探王党的态度。这桩陈年旧案,你证据不足,又无从查起,所以只能使诈,想让对方先坐不住,自乱阵脚,这样你才有机会寻到破绽。”

她一顿,“我猜的对吗?谢寺卿。”

明明是推断,沈朝颜用的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谢景熙说话做事如履如临、敬终慎始,现在只是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韦正之死,若是换个不了解谢景熙的人来,可能也就真的信了。但沈朝颜是与他试探来回,见识过这人的深藏不露和行事心机的。故而方才那些说辞,饶是他编得再滴水不漏、义正言辞,沈朝颜也直觉事情,不会真如表面所见那样简单。

谢景熙依然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反问她到,“倘若韦正不死,郡主栽赃嫁祸他的事能瞒得住么?臣之所为饶是万般不妥,也是用自己的私心,成全了郡主。”

说不上为什么,沈朝颜只觉他的这句话化作块石头,冷浸浸地坠在胸口,让她不快。

于是她也沉下脸色,冷冷地质问:“让皇上去大理寺,你是故意的吧?”

谢景熙没有否认,却避重就轻地道:“是臣派裴真去请的,自然是故意的。”

“你!”沈朝颜失语,直言道:“朝堂之上的阴谋算计,谢寺卿要如何翻搅风云,我管不了。可我的东西、我的人,我也不会容别人擅动。”

她语气凛冽,说话之时更是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谢景熙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向来敏捷的人,当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滞了一息,才发现自己这怪异情绪的由来。

她说李冕是“她的人”。

这句任谁听起来,都要认为是句大不敬的话,却让谢景熙听出了一点不悦。所以现下她这是,为了所谓“她的人”,特地来质问和警告他的么?

他深吸口气,缓了片刻才道:“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相互制衡牵扯,何为擅动利用?郡主既想为陛下好,便更不该像这样,总想将陛下护在身后。”

“是吗?”沈朝颜问,神色凛冽,“在谢寺卿眼中,人人皆为棋子么?”

谢景熙哑口。

不等他答,沈朝颜兀自又道:“可对我来说,谢寺卿眼里的棋子,是亲人、是挚友,我就算有私心,也不做到谢寺卿这样,以他们为跳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朝颜慢慢地说着,眸子里的光变得淡然。她侧身命人呈上一个瓷瓶,对谢景熙道:“陛下关切谢寺卿伤势,特地嘱咐我送来这瓶药膏。他说谢寺卿为了朝政夙兴夜寐、心力交瘁,他都记着。”

她一顿,又在他耳边轻声道:“谢寺卿如何行事,我管不了。可下一次,谢寺卿若再擅自以我身边的人为刀,昭平亦不会善罢甘休。谢寺卿不如扪心问问,你之所为究竟是为了成全我,还是以我和皇上为借口,成全自己的私心?”

言讫,沈朝颜将瓷瓶交给谢景熙,转身便走。

“郡主!”

一只大掌从身后探出,抓住了她。

沈朝颜回头,与正垂眸看她的谢景熙四目相对。无意地,指尖触到他紫袍之下,小臂上的一块凹凸,是一块陈年旧疤。

模糊的身体记忆袭来,沈朝颜怔了怔,只觉自己似乎是在哪里,摸到过这样的一块疤痕。也是这样的触感,这样的位置……

“烦请郡主替臣谢过陛下。”沈朝颜被这一句惊得回了神,应下后,两人拜别。

然而回府的一路,沈朝颜还沉浸在谢景熙方才的疏离和冷淡里。

本以为经过了国子监击鞠和画舫相救之后,他们不说完全信任,至少在共同敌人的问题上,是可以做到坦诚相待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谢景熙这人像一轮阴晴不定、忽远忽近的冷月——皎皎的挂在天上,一览而尽,却又触不可及。

而他的另一面,你明知在哪儿,又永远不得窥见。

沈朝颜心里发堵,连带几日对着兴冲冲分享话本儿的有金,都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郡主,这本!这本特别好看!”有金凑到沈朝颜跟前,激越道:“这本讲的是立场相悖的男女主人公,冲破层层阻碍,终于酿成佳话的故事。”

“哦?”沈朝颜兴致缺缺,拨弄着手里的烛火问有金,“怎么个好看法?”

有金翻开手里的书,笑道:“就是男女主人公的父辈是世仇,但他两相遇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郎君为了和女郎在一起,公然与家族决裂,从祠堂抹去自己的姓名。那一夜,狂风暴雨、闪电雷鸣……”

有金讲得起劲,半晌才发现沈朝颜的心不在焉。

“是吧?”她幽幽地问:“男子若是喜欢上谁,是会为她做些什么的吧?至少,是愿意凡事多向着她一点的。”

“啊?”有金眨巴着那双大眼儿,忖道:“岂止!奴婢看这些话本子上,喏!”

说话间她将手里的话本地过去,道:“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爱的女郎,佘了只手。还有这个!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爱的女郎,自剜双目。哦!这个!这个郎君最厉害,为了女郎连命根子都不要了!自宫入宫。”

“……”沈朝颜无语,心道有金这小姑娘家的,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然话还未出口,门外便传来丫头通报的声音,说是宣威将军霍起来了。

这么晚了他还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还不等沈朝颜想明白,霍起便神情严肃又亢奋地从门外窜了进来。

“这个!”

他一把抓过沈朝颜,将手里的东西抖开道:“上次国子监的那匹梁州马,我查到线索了!”

一听线索二字,沈朝颜立扫方才的烦思,捉住霍起双眼放光地问:“怎么说?”

霍起道:“年初的时候,南衙左骁卫和国子监都曾向太仆寺提出过采购马匹的需求。我猜测国子监里的那匹梁州马,应该就是和左骁卫所要的马匹一起采购的。”

“所以……”沈朝颜一怔,“这件事有什么好蹊跷的?”

“怎么不蹊跷?这可太蹊跷了!”霍起道:“南衙禁军所用的马匹按规定,应该是草原马,而非这种矮小的梁州马。”

“所以,你怀疑左骁卫或者太仆寺利用两种马的差价,行贪墨之事?”

霍起道:“这个目前还不好说是贪墨,还是巧合,要查过左骁卫的马厩才知道。”

沈朝颜点头,问:“那你等什么,去大理寺把消息告诉谢景熙啊。”

“啧!”霍起不耐烦地蹙眉,“让大理寺出面多麻烦,左骁卫上将军是蒙括,他祖父蒙赫不仅是怀化大将军,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党,你觉得王瑀能松口让你去查?”

“也是……”沈朝颜思忖。

霍起得意点头,继续道:“这种事肯定是要暗中进行,切忌打草惊蛇、夜长梦多,我看不如就今晚,你我先夜探左骁卫,摸摸他们的底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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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寺卿:她说李冕是她的人……她的人……   她的人……

颜颜:……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生物……

资深虐男文爱好者·有金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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