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朝此刻依然镇静，指节抵上下颌，目光轻轻瞥过在他们身旁来去的服务生。
“是我忙的时候了，你最好先回去。”
任令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深意，“莫比乌斯还是CBSI？”
按照他们追查的线索，这里应该是属于莫比乌斯的地盘，但是贺云朝让她先回去，又让令曦有些犹豫，如果是莫比乌斯的话，她和贺云朝应该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走不掉。
整个星海山庄的后花园聚会场所依旧萦绕着欢快的爵士乐，宾客三三两两低声絮语，服务生也都在附近有条不紊地工作。
“你试试看能不能走就知道了。”贺云朝看着她笑。
令曦无语，“……拿我来测试，真有你的。”
贺云朝又似笑非笑地偏头，“记住，如果是CBSI，不要在这里出手帮我，还有，走快点。”
任令曦不明白他最后是什幺意思，但是她什幺话都没说，只是摆出生气的神色，起身大步流星走回星海山庄的宅邸，似与他不合。
可是她心中忐忑，看似随意的每一步都在注意周遭那些人的反应，看似漫不经心地一瞥也不过是在判断局面的走向，她一路走进大宅的同时，突然听见身后炸响。
声音划破夜空，有烟花自星海山庄上方轰然炸开，乍一听仿佛那声音的来源正是烟花，然而身处其中的任令曦明明听见了两个不同又些许相似的声音堆叠，那是……
狙击枪！
枪声出膛的那一瞬，其实贺云朝已经提前动了，早在和令曦交流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屋顶的狙击手——同为狙击专家，当然会在危机时观察最难提防的地方，要找到对方的位置也不难，狙击手们都会有狙击手对环境的共识。
让令曦起身不是为了利用她作为诱饵，而是他知道令曦意外的举动不会让狙击手冒然开枪，比起不确定性打草惊蛇，椅子上端坐不动的他才是最佳选择。
何况，可能发动阿尔法磁场的他，当然更需要出其不意的远程狙击，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对方一定会尽全力狙杀他。
一旦任令曦彻底消失，他可能也会离开座位，所以那个狙击手会选择在她离开的同时，他的心思可能被她分散的时候开枪。
于是，她走了，许是试图吸引贺云朝注意和掩去枪声的烟花在他侧方冲上九霄，而狙击手的扳机也随之扣下。
在贺云朝看来这是狙击手最大的败笔，如果没有这场烟花，他还不一定能掌握到对方开枪的最佳时机，可是烟花暴露了狙击手的意向，他毫不犹豫猛然一倒，滚翻进一旁的花丛中，也降低了其他人对他后续跟进射击的命中率。
有烟花为信，贺云朝猜想可能不止一位狙击手。
好在令曦的身影已经切入大宅死角，此刻看到他陷入危机，不禁厉声提醒——
“贺云朝！后面！”
这一喊是告知他另一头的危险，那些剩余的服务生，甚至宾客，竟然全都是伪装的敌人，在贺云朝躲过狙击的同时，向他举枪而来。
任令曦意识到了，星海山庄的人提前支走了真正的宾客，将这里设置成围剿他们的陷阱，为了不被外头可能尚未离去的宾客发现，他们甚至还用烟花来掩盖枪声。
“令曦！”
这一声纠结在她的话音之后，因为花丛里，贺云朝眼见着令曦身边的山庄守卫已经不声不响向她一拳袭去！
砰！
接住拳头的，是任令曦的手掌。
她并不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贺云朝身上，从知道星海山庄有埋伏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余光里的变化和身边细微风动都没有逃过她的眼，截住拳头的瞬间，她双目微熠，一掌如花绽，把着对方的拳面顷刻离转，疾雷迅电似的一击顺着对方的手臂猛拍进对方胸口。
谁能想到Omega生来纤细的手掌，却是青筋布绽，一下将对方拍得连退几步，而在对方踉跄的同一时刻，令曦的另一只手从他腰间拔出了枪，握把，上膛，一转身毫不犹豫对着贺云朝身后扣下扳机砰砰砰连开数枪，再回头一枪抵在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想要重新上前攻击她的守卫眉心，一把将对方拽到门柱后。
两人面面相觑，任令曦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保持据枪姿势，枪口一撇示意：“你不那幺卖命也没人会知道。”
守卫已经惊恐地擡举双手，闻言后退两步，吞了口口水。
这一切变化也只是瞬息间，对方见令曦没有阻止，匆忙转头就跑。
在对方肆意开枪又要攻击她之后，任令曦已经确认了对方应该不是CBSI，看来上到莫比乌斯组织，下到这星海山庄的守卫，谁也没有把她当回事，他们只考虑了如何解决贺云朝。
明明之前那幺多次针对她的暗杀也没成功，还不懂吃一堑长一智。
愚蠢。
另一边贺云朝面临的形式当然比她糟糕得多。
也许一开始对方就只把他作为首要目标，所以在他躲过狙击之后，所有伪装的莫比乌斯杀手都向他追来，几秒后，就是一阵枪林弹雨覆盖他所在的花丛，或者说，花海更贴切。
但是茂盛的花海淹没了贺云朝的身影，子弹不过是盲射而已。
才开了几枪，任令曦那几发咄咄逼人的子弹就先后击中了两三个一心追杀的莫比乌斯杀手，一时间包围来的敌人纷纷散开寻找掩体，开枪回击。
花海里一阵窸窣，有几个人仍跟着姹紫嫣红中波浪般的动静步步紧逼。
随后一个黑影飞出，杀手下意识开枪，却在开枪后的瞬间发现那不过是一件被抛起的西装外套。
而也就是在子弹射向外套之时，几枪突然从花下开响，飞火流星射进其中一个杀手的血肉。
然后贺云朝蓦地出现在他身前，此刻他短发凌乱肆意，上身仅着一件黑衬衫，衬衫的领口还掉了几颗扣，露出被花枝刮出血痕的锁骨。
但他极尽沉着的神色并没有外表上那幺狼狈，一双桃花眼古井无波，连夜空中盛放的火树银花，也没有入他阴影下的眼，瞳仁底的黑潭，反射不出微末辉光。
如果此刻万籁俱静，他们甚至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
脱离遮蔽的那一刻，贺云朝便扯过了被他循声射中的目标，一把挡回身前作肉盾，举枪的另一只手有如追踪定位，向着之前在花下感应到的几个方向迅捷开枪。
几记利落枪声伴随着血花飞溅。
可他不敢在同一个位置久留，因为屋顶，还有瞄准他的狙击枪。
所以在处理掉最接近自己的几个目标后，贺云朝便随手抛去手上的尸体，向令曦所在的位置奔去。
令曦此刻也在和敌人缠斗，搏击射击轮流对付近处和不远处的敌人，她身前的石柱上已经满是弹痕。
贺云朝去时又被杀手逼近，一路子弹已经用完，贺云朝被椅子拦住去路，索性坐上椅子双腿一勾，翻倒桌面挡住几发流弹，下一秒飞起的桌子径自砸在来人身上，贺云朝注意到抛飞的银制餐盘反射，倏然猛一偏头闪过几个身位后另一人一枪开来的电光石火，在擦颈而过的须臾翻滚在地，单臂落地一撑借力，快如疾风的扫堂腿将对方狠狠绊摔在乱糟糟的桌椅间，再顺手带走了掉在敌人地上的手枪。
等他历经刀山火海后终于和令曦汇合后，身上又是伤口不断，嘴角还噙着血色，不过与之对应的，是他身后满地残兵败将，以及不知多少具彻底失去气息的尸体。
花园另一头，好像又有人要来了。
任令曦面前是在刚才战斗过程中被关上的一扇大宅双开木门，只有通过这里，他们才可以离开星海山庄。
可是门已关上，主要战力都在外头，里面的人自然不会开门。
“我们得另外找——”
“让开！”
贺云朝从台阶下走来一路未停，肃杀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木门。
任令曦还没明白他径自走向大门是想干什幺，下一秒，整个星海山庄的后花园回荡轰然爆响。
任令曦眼睁睁看着两扇木门在他的一记回旋踢下被踹开，就连门后的人都被突飞的门板撞翻在地。
贺云朝站在大开的门口，呼吸依然静得像个死人。
这……就是……金字塔顶端的Alpha？
连他的能力都没有用到，就已经无可匹敌。
他向她伸手。
“走。”
可是他们并没有离开星海山庄，反倒循着楼梯上了三楼。
“就算这里出去，门口也可能有别的埋伏在等我们。”
贺云朝那时说——
“不如做个了断。”
原本他这一趟来，只是调查，并没有打算有这幺一场血战，连武器都没有带全，可是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善茬。
贺云朝当然没有要求她一起，不过令曦自然有自己的决断，两个人一起行动就是多一份战力，莫比乌斯要杀他们，那她为什幺要逃？和他想的一样——
不如做个了断。
三楼是山庄主人的私人空间，贺云朝来之前就对这个山庄的布局有过详细调查，他不是任令曦，只需要知道厨师是谁的对接人，他来原本也需要潜入搜索，只是在他搜索的过程中遇到了她。
“为什幺来三楼？”
“他们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刚才我在下面出生入死，他们应该就在楼上欣赏自己的‘完美’计划。”
至于为什幺这幺确定，是因为刚才乱战刚开始时，三楼一间屋子的灯暗了。
佣人不会有闲心在这个节骨眼关灯，关灯反而是因为屋子里有人不想被发现，而他可以在窗边，静静关注这一切。
如何验证呢？
就拿他上三楼的那一刻，走廊上混乱的保镖脚步声来确认吧。
……
……
陈汉青在枪口下抖成了筛子。
他只是商人，不动拳脚，所幸他的钱足够武装一个军队，他身边也是联邦最精良的保镖。
不过哪有什幺用，陈汉青在一地尸体中，被贺云朝挟持，穿过前院走向山庄的独立车库。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陈汉青不断解释，“我只是负责……运营这里……今天这也是上头的计划……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没事，我们之后可以好好谈一谈。”贺云朝说。
“戴博尔竟然不见了。”任令曦有些焦躁，真正想要找到的嫌疑人不在，他们就没办法彻底了解真相。
贺云朝轻眄她一眼，“他要是在你才难办。”
在不确定戴博尔是否叛国的情况下，她一个调查官怎幺敢和现任总统对质。
“如果他是罪犯，他就不是总统。”令曦言外之意是她这个调查官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
他们押着陈汉青打算离开，此刻山庄里也没几个还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杀手，最后一队人忌惮贺云朝，也顾及他手中有陈汉青，被贺云朝关在了大宅的冷藏室里。
贺云朝压着双手被缚的陈汉青，与任令曦并肩前行。
此刻终于有喘息的机会，他不自觉打量令曦脸上的伤，收回目光，抿唇道：“感觉好像……我真的成了调查科的一员，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令曦瞪他一眼。
“你本来就是调查科的一份子啊。”
他沉默了片刻，眼底闪过一道浅浅的光，“……是吗？”
战争犯，不可能成为调查官。
她知道，他也知道。
这样已经很好。
他失神间，听见直升机的轰鸣飞速接近，前头正上方，突然亮起了强光，直射他的眼瞳。
贺云朝猛地举枪，可是眨眼间，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的光线将他包围。
为什幺……还有人？如果这些人刚才就在这里，他们为什幺没有参与山庄的行动？
“放下枪！”白茫茫一片中，不知是谁在命令贺云朝。
贺云朝并没有马上照做，可是天上有红光摇晃，贺云朝下意识转头，发现一个红点停住在令曦眉心。
“陈汉青在我手里——”他冷静强调。
“再说一遍，放下枪！”
一枪径自射在陈汉青脚面，他鬼哭狼嚎地弯下腰。
对方敢这样赤裸裸威胁，证明陈汉青对他们并不重要。
贺云朝丢开影响他行动的陈汉青，主动走到令曦面前，挡住了那个红点。
“我可以放下枪，你让她走。”
“什幺？”令曦皱眉。
“没事的，他们要的只是我。”贺云朝侧过脸笑笑安慰她道。
什幺叫……要的只是他？
等下，他们不在乎陈汉青，也没有直接对他们开枪灭口，他们是……
CBSI？！
贺云朝垂下枪口。
强光里，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在距离他们十几米开外的地方驻足。
“今天这是我自己的事，她是来抓莫比乌斯的，杀人的是我，与她无关。”
贺云朝对着远处那个逆光的人影说。
“让她离开。”
女性威严而漠然的声音下达指令。
任令曦不退反进，站到贺云朝身侧。
贺云朝无奈擡手抚上她的头。
“现在这样我们谁也走不掉……任令曦。”
“你还想做调查官，就别犯傻。”
她知道他说的对。
她也知道现在自己的选择是在与CBSI公开作对，是在帮助战争犯。
可是她这一刻坚持自己的选择，她要站在这个人身边。
这个人从小就没有好好过过自己的人生，为了这个国家舍生忘死，甚至亲手葬送自己最爱的人，到最后却含冤受刑，差一点连得知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四年不算长，可是作为实验对象的日日夜夜有多煎熬，她想象不到。
就算他不是英雄。
就算他不是英雄。
他也应该有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再去的权力。
为什幺所有人都不在乎真相，为什幺罪恶的人逍遥法外，为什幺那些真正的黑暗层层勾结，而她只能蚍蜉撼树，孤军奋战？
她有选择善恶和正邪的权力，想做调查官的根本，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人吗？
那她这一刻又凭什幺退却？！
她确实没有退，可有些事，需要你情我愿。
“不要怕，我只是回到该回的地方。”
贺云朝的声音轻得只有她才能听见。
“谢谢。”
他吻了吻她的头顶。
“谢谢。”
谢谢一路相伴，是他扭曲人生的一个小小意外。
“我爱你。”
他说完，头也不回走上前，任令曦仿佛闻到了空气里山海的信息素味道，在他行走间澎湃。
可，明明没有。
“贺云朝——”她想上前，可是被身后的人七手八脚按住。
贺云朝的压迫感太强，步步向前，令人目眩的强光里，一发子弹射中了他。
就算是麻醉弹，打在身上也一样会疼。
贺云朝忽然皱着眉笑了，将枪指向了白光中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可是就在他擡手的瞬间，又是数发麻醉弹扎进他身体。
他身子摇摇晃晃，就在那人身前脱力瘫软，单膝跪在地上，勉强撑住身子不倒。
可是也就只是不倒了。
因为在任令曦的视线陷入强光的盲目之前……
他再没有动过。
再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