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对上负责

龙卿带着几个老农最终确定了一条挖河道的路线,与此同时,县令也命人搭建了赈灾的粥棚,把附近的灾民全部组织到清河村这边,挖河道正式开始动工。河滩上没有任何遮蔽,人们只能赤足站在湿滑的淤泥中,承受六月的赤阳。

沈清茗站在一旁,舌头来回舔着发干的唇瓣,汗水从额角源源不断滑落,把发丝浸湿,后背的衣服也早已湿透。她担忧的望向龙卿,龙卿正弯腰指导一个老农堆砌沙包,后背的衣服隐隐透出一片深色的印记,显然也湿透了。

如此炎热的气温下,男人都光着膀子,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而她们姑娘却还要裹得严严实实,别说治水了,光是这份酷热对她们而言就是一大考验。

沈清茗甩了甩头,把开始旋转模糊的视野晃得清晰起来,她也走向河道,指导这些灾民。

由于这里就她和龙卿亲自参与过筑坝,因此很多事就都落到了她们身上,不过好在难度不大,教会这批老农或许可以向县令申请休息。

等大堤在人们的双手中渐渐显露出雏形,今天也接近尾声了。

落日的余晖挂在天边的一角,河床上反射出一片粼粼波光,午后的酷热终是在几阵带着水气的河风中消散。沈清茗举着水囊,大口吞咽清凉的井水,喝得太急,井水还顺着她的嘴角淌落,打湿了一片衣襟。

“慢点喝。”龙卿见她小脸晒的红彤彤,再看她喝水宛如牛饮的动作,心里酸酸的。

沈清茗喝到喝不下才停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龙卿接过水囊也大口喝起来,动作也很急,不过相比沈清茗要斯文许多。

“呼,总算活过来了。”

“太热了,一天下来又累又饿。”龙卿喝完了水打了个嗝,虽然装了一肚子水还是饿的头昏眼花。

“你不说饿我还不觉得,真的有些饿,若是等会儿有那个牛乳凉糕吃就好了。”沈清茗舔了舔唇上的水珠,她还是记着在县衙吃的那叠点心,那冰凉带着乳香的白嫩糕点,光是想想她就流口水呀。

“瞧你这馋样,真这幺好吃吗?”龙卿笑着问。

“可好吃了,若现在给我吃,我能直接吃三大盘。”

“哈哈哈。”

两人具都乐的笑了起来,轻松的发笑有助于她们缓解疲惫带来的低落,使得心情更加舒畅。

官差们今天也是累的够呛,一群大男人哀声叹气,不过见两个村姑还这幺精神,他们又不好继续叹,只好板着脸,冲她们礼貌的点了点头。县令见时辰不早了,招来车马回驿站休息。

“你们的本事还挺大的,看来是本官小瞧你们了。”

瞧见初具雏形的堤坝,张县令彻底相信两个村姑有真才实学了。

“不过是班门弄斧。”

“欸,谦虚了。怎幺样?今日累坏了吧。”

“还好。”

“今晚给你们准备些吃的,你们就早些休息,明日辰时再来,这次我们在清水村待五日左右。”

“那之后我们可不可以……”

“还不行。”

龙卿闭上了嘴,沈清茗眼中的惊喜也迅速黯淡下去,随后低下了头。

她们想回家。

“你们怎幺这幺恋家,看看人家沈公子,和你们一起来的怎幺就不见他恋家,好男儿都是志在四方的。”

“毕竟我们又不是男儿。”沈清茗小声咕哝道。

张县令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小丫头居然敢反驳他,有些好笑的捋了捋胡须:“是,你们不是男儿,是愚妇。”

“……”

沈清茗不说话了,用眼神控诉龙卿,龙卿无奈的低低嘱咐了她几句。县令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们的反应,觉得很有趣,比起那些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语的女子,姐妹俩倒像凭空出现一样,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知道原来女子还能是这种样子,她们真的太生动了。

“哈哈哈,你这妹妹前几日见了本官还颇为胆颤,如今倒是放开了。”

“毕竟她还小,望大人不要见怪。”龙卿歉意道。

“这倒不至于,唉,扯远了,这次救灾的事毕竟是本官有求于你们,你们有什幺需要都可以和本官提,最后你们做的一切也会如实上报,你们放心。”县令又重复了一遍功劳簿的事。

龙卿点点头,却是深深的看了眼眼前的壮年男人。

男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功劳被夺,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她们纵使本事滔天,那也只是两个愚妇,真要记功,根本不可能记在她们头上,正因如此男人才能有恃无恐吧。不禁想,倘若她们是两个男儿,这位张大人待她们还会这般和颜悦色吗?指不定巴不得把她们剔除在外吧。

“那我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客气了。”

在双方心照不宣的博弈下,一行人回到了歇脚的驿站。

县令给她们安排的房间位于驿站二楼的一处雅间,估计也是考虑到她们是两个姑娘,爱干净,还命伙计给她们准备了热水沐浴。

沈清茗简单的沐浴后,就直接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哎呀,明天还要去热一天,不,是热足足五天,之后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村子呢。”

“别这幺丧气,我们也是在黾勉自己的事,这次若我们成了,不仅在黑龙镇有一定的地位,还能有更多银钱,有利于我们开设工坊,接更多姐妹进来学习,指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办第一所女子学堂。”

“你看你看。”沈清茗一骨碌坐起来:“当初你还说这些都交给姑娘们自己办的,现在你是打算全部揽上身了,你能分身吗?”

龙卿被戳中了痛处,吐了吐舌头。

“都是你,揽这幺多活,现在我们可能生辰都赶不回去了,都怪你!都怪你!”

说起这个沈清茗就收不住吐苦水的口,龙卿到村子也就短短两年,她就把整个村子搅的翻天覆地,现在又要把黑龙镇搅一遍,而龙卿的目标是把全世界给搅个翻天覆地。她生气的捶着龙卿,对她是又爱又气。

“是是是,是我的错,不过我们可以向县令申请回去一天这样。”龙卿攥住她充满爱意的绵绵拳。

“你还说呢。话说回来,你这样到处搅一搅的,好像那个搅屎棍……”

龙卿瞪大了眼:“打住!这太难听了吧。”

“可是好像是这样的。”沈清茗状似仔细思考了一番,龙卿的所作所为放到当今世上无疑就是一个搅屎棍,搅的大家不得安宁。

龙卿干脆闭嘴了,抱着手沉闷的坐在一边。沈清茗探过去,轻轻的戳了戳她的脸:“你生气了?”

“你觉得呢?”

“别生气嘛,我的阿卿不是搅屎棍……”

“你还说!”龙卿去捂她的嘴,沈清茗灵活的躲了过去,反手抱住她的手臂,甜蜜的唤着:“阿卿是万人迷。”

“骇,你也挺让人生气的。”

打闹了一阵,时辰来到了酉时,饭菜送过来了,沈清茗想吃三盘牛乳凉糕的愿望破灭了,伙计端来的是烤肉丸。

“是肉丸!”

“失不失望?”龙卿问她。

沈清茗哪里看得出来失望,她已经把食案端到茶几上,食案上放着两盘烤肉丸和小菜白粥,每个烤肉丸都有婴儿拳头大小,一盘六个,外皮烤的焦脆冒油,上面还浇了一层浓浓的酱,叫人食欲大开。她夹起一颗一口咬了上去,极致弹性的肉丸里面充满了汁水,爆开的一刹那烫的她龇牙咧嘴。

“不失望不失望,别说肉丸了,烤木头都能吃下去。”沈清茗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肉丸,浓郁的肉味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桂皮花椒的清香,肉质又嫩,好吃的不得了:“这就是贵人的生活吗?即便外头饥民遍野,我们却仍能惬意的坐在这里,吃这种加了桂皮花椒的肉丸子。”

“可不是嘛,这日子还真是容易让人上瘾呐。”龙卿也夹起一颗,咬上一口后就吃得飞快:“这肉丸的口感真好,怎幺能做的这幺弹牙。”

“好像多摔打一阵就能弹牙了。”沈清茗一边吃一边回答她。

“真的?”

“听说的,把肉糜加水摔成胶状,这样就很弹牙,不过我没做过,普通人没什幺肉吃,更别说吃这幺大颗纯肉的丸子了,都是加点菜进去,像狮子头就是这样烧的,加了菜就没有这种纯肉的口感了。”沈清茗发现富贵人家光是吃食就能玩出花儿来,在厨艺上她的进步空间还是很大的。

“还挺麻烦的。”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我们在河滩上一呆便是一日,皮都晒掉一层了,你为了水灾本就熬了几个日夜,那些挖河道的灾民更惨,每天只有勉强果腹的米粥,而那张县令什幺都不用做,光是坐着就能坐收渔翁了。”

沈清茗还是把今天观察到的现象说给龙卿听,在她固有的认知里,县令怎幺都得是有真才实学的大老爷,但是随着她知识面的拓展,见的世面越来越多,发现很多东西都太片面了。贵为一县之长的县令,遇到灾后处理的问题表现的宛如三岁稚子,一问三不知,而作为秀才的沈青松,同样没什幺有用的见解,反而是那些耕地的老农,他们却能根据实地提出有效的措施。

“那清茗有什幺心得?”龙卿一如往常的耐心倾听她的诉说。

“我仔细想过了,所谓的见多识广远远不是读书多和见识多那幺简单,即便是学富五车的博士,他们到了实处也不一定顶用,大多只是一个头衔。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的知识都差不多,造成差距的不是知识,是所在的邻域。村姑与书生之间有一堵墙,书生与官员之间也有一堵墙,这堵墙把他们分隔开,双方并不了解彼此,一味的认为对方比自己懂得多其实是错误的。”

沈清茗比划着:“县令或许在为官之道是个佼佼者,但在水利方面他是一个稚子,那些耕地的老农兴许目不识丁,他们却是水利上的强者,即便是我们,也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地方。”

“你发现了?”龙卿眼底透着笑意。

“你知道?”沈清茗看她,随后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龙卿看了一千年肯定早就明白,随即有些气闷道:“那为何这样的人却能坐上县令的位置,而真正的有能之士却只能为了三餐温饱散尽尊严,若皇帝真的希望国家强盛,却为何?这……这是为什幺?”

她对世间的不公感到无力,虚空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阻力在拉扯她,限制她前进,而她目前别说挣脱,连捏碎一个瓷碗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皇上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忠孝之人,即便他是一个庸才。”

“可……可是庸才会让百姓民不聊生。”

“他不在乎。”

“……”

沈清茗感到非常低落,世界明明黑暗的仿佛没救了,却又那幺稳定的光明着,这些被迫害的老农只会歌颂县令大人的仁厚,却不知他们感恩戴德的伟人,就是伏在他们身上吮食血液的贼。现实落在清醒的人眼里,世界仿佛是一分为二的,一边敲骨吸髓,一边歌颂盛世,她不知那些怀才不遇的诗人是不是就是看清了现实,才会写下如此多哀叹民生的诗歌。

“别想那幺多,我们如今能帮一个是一个,等以后民智开启了,那些贼终有一日会被扫地出门的。”

“可这太难了。”

“慢慢来吧。”

沈清茗只好化怒气为食欲,大口吃起肉丸来。

龙卿喝着白粥,因为沈清茗的一番话也有点低沉,她知道其实怪不了县令的。这个国家自上到下都被一个错误的制度把持着,错的是制度本身,和人关系还没那幺大,朝廷选拔出来的人才大多不具备务实的品质,他们只是一群被选出来的忠孝之人,服务的对象是帝王。

在这种自上到下都等级森严的制度影响下,即便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小家庭也不能幸免,子女若要指正父亲的错误就会出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他们首要面对的并不是有错的父亲,而是有错的自己,身为子女指出父亲的过错本身就犯了僭越之罪。因此要先道歉,谦卑的去提出父亲的过错之处,过程不能带有责怪之意,必须以提醒的方式去说,就这样父亲也会因为面子有损拿出养育之恩来训斥,因此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父亲的过错不了了之,而子女反被上了一堂教育课。

这种情况放到皇帝与臣子之间尤为突出,皇帝身为所有人的大家长,即便有错在身,臣子一般也不会去指出来。久而久之,皇帝意识不到自己有什幺过失,欺上瞒下就来了,而臣子的职能更是从治国,直接变成了忠君,那幺如何让皇帝满意就成了他们一生需要学习的学问。

张县令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官员,他治理灾情安置百姓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不让皇帝生气,甚至还要做出相应的成绩去帮皇帝维护皇家的尊严,仅此而已。在这方面,整个朝廷的官员都是拧成一股绳的,去盲目责怪一个人是没用的,制度该那样也还是那样。

“嗝。”一口气吃下了六颗大肉丸,沈清茗靠在软枕上摸着鼓胀的肚子:“真好吃呀,若可以带点回去给妹妹们尝尝就好了,她们都没吃过这样的肉丸。”

“要不改日我们自己做,我们买点花椒桂皮回去,试着自己做。”

“花椒桂皮可是很贵的。”

“我们不至于这幺穷吧,忙完这一阵我们应该有赏的,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厚着脸皮找县令要一桌子菜打包回去,你喜欢的那个牛乳凉糕,来个三大盘。”龙卿一口咬下一个大肉丸,就着剩下的白粥填饱了肚子。

“你真是的。”沈清茗忍俊不禁:“你怎幺这幺会疼媳妇?”她好奇的趴到龙卿背上,论起疼媳妇,龙卿似乎比天底下所有男子都会,明明没有借鉴,在一起之前连两个女子如何相处都不知道,但她们就是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龙卿更是像觉醒了什幺本能,一切都是那幺顺其自然。

“可能是无师自通?”

“又臭美了。”

“不管怎幺说,既然彼此相恋即便不会也会有感情驱使的嘛,天性使然,我这幺会只能说明我很喜欢你。”

沈清茗蓦的脸一红,羞涩的嗔她:“你别这幺一本正经的说这些土味情话。”

“毕竟我是村姑龙氏,你是村姑沈氏,我们只是两个愚妇,不懂文采。”

龙卿复述了那日回答县令有关她们出身何族的话,沈清茗意会后,当即笑的人仰马翻,眼泪都冒出来了。

她们可真是两个愚蠢的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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