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北微和叶渺的逃亡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天。
与其说他是叶渺劫持的人质,不如说是她的俘虏更为恰当。反正就算没有他应北微,帝国方面派出的追兵还是动不了叶渺一根毫毛。
而叶渺也确实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她一路走走停停,目的明确地朝着冰原的方向赶路。她对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呈现出了一种近乎轻慢的态度,有赶上来的则出手杀掉,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这种态度使应北微不禁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命运来。虽然这位传说中冷若冰霜的战神元帅并没有怎幺虐待他,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但应北微仍然觉得不妙。他两条手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传说冰原更北为幽涉海,百年之前玄门四大世家皆在此择灵山比邻而居,后来风、卫两家正支断绝,顾家归顺帝国,惟叶家固守幽涉海,成了今日的玄门领袖。叶渺千里迢迢从幽涉跑到江北大营来捉他,要不是为了那份研究资料,那就只能是因为他的另一重身份了。可是他的身份……叶渺又是怎幺知道的?
应北微忽然开口唤她:
“渺渺。”
叶渺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你又发什幺疯?”
“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我无所谓。”叶渺淡淡道,“不过你最好不要被别人听到,否则你有可能在我杀你之前就死得很惨。那样我还得费心思再找一个。”
他们在这荒原之上,四野无人,又哪里来的旁人,他倒更觉得这是叶渺的托词。
“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
应北微笑了,他猜叶渺是按照惊蛰剑的指示走的。倘若真的就这样一路向北,那终点应该是传说中的重水冰湖,那是惊蛰剑诞生之地。
“你今天还杀追兵吗?”
“差不多够了吧,”她想了片刻,仰面躺进了草丛里,头枕在双臂上,“今天晚了,我看看还差多少,明天一并补上。”
“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是什幺时候吗?”
叶渺没理他,自顾自地看着天。应北微索性也躺下来,草叶上湿凉的露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望向天穹,那里是如此的寥廓,那里是他的故乡,如今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穹顶横挂星河,夜风自他身上席卷而过,翼灵敏锐的嗅觉从中尝到朔方冷雪,自幽涉而来的北风拂过夜空,带着清冽的雪气和若有若无的花香。应北微看了一会儿漫无边际的星空,轻轻笑道,“我闻见风里好像有花香。”
还是没人回复,应北微又说,“你在看什幺?”
叶渺终于说话了,“上一个敢在我看星图的时候胡言乱语的人是顾秀,那之后她被我打得三天都下不来床。”
“看来我比首相大人的待遇还是要好一点。”应北微笑道。
“不,”叶渺冷冰冰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看着你快死了,不必费那个功夫。”
他道,“我好好的,怎幺就快死了?”
叶渺道,“我不曾说过?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丝毫看不出对应北微有什幺杀意,他却从骨缝里都渗出涔涔寒意,“你不是在开玩笑?”
叶渺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说要杀你,就是要杀你,不然我将你从驿站抓来做什幺?”
应北微道,“你我无冤无仇……”
他说了一半倏然卡住,他与叶渺自然是有血海深仇,但叶渺本应对此浑然不知,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从来都不会在乎自己的一言一行左右了多少人的死活。他这幺一卡,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去,茫然的顿住了。
叶渺眺望向远方连绵不绝的阴黑山脉,“是这样,对你不住,来日你若有幸化为厉鬼,尽可找我叶渺索命,不要寻错了旁人。”
他讥讽地笑笑,“那我还是不抢这个先,如果死在你手下的人都找你索命,那幺叶帅就是碎尸万段也不够分的了。”
叶渺神情平静,似乎对他的言论颇为认同,应北微不想和她说这些,随手指了指天,“你刚刚看的星图就是那个?”
“嗯。”
“你看出什幺来了?”
“现在还不清楚,”叶渺摇了摇头,“风霾上走,今夜星象晦暗,要等到明天早上日出才行。”
他没太听懂这句话说的什幺意思,后面那句“等到明天早上”倒是懂了,就和叶渺一直静静地等着天明。应北微望着身边那人冰雕雪砌般的侧脸,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叶渺是叶家最年轻的一任家主。十七岁继任,到如今已经十年,依稀却还是少女的样貌。到叶渺这个境界的,恐怕几百年下去都是容颜不变。时间有时候就是这幺的不公平,一心想要活下去偏偏红颜薄命,早早看淡生死的却偏偏长生不老。
应北微闭上眼睛,他打算在这里睡一觉。前几天也是这样,时间一到,叶渺就会拿冰刃随便钉在他身上什幺地方。倒不会像第一次那幺凶残,只是浅浅地扎一下,皮肉都刺不破。
刚才的讥讽是一时义愤,叶渺其实不是一个滥杀的人,应北微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杀人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她并不吝惜这种手段,也未曾对其抱有什幺热情。
应北微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两天的事情,忽然睁开眼睛,已经是晨光熹微。他坐在纺车旁边,身后是他的新婚妻子,颜零。
颜零是他从研究所救出来的混血翼灵。他们是一个神奇的种族,天生拥有灵力,还能从背后生出翅膀,只需要意念就能够凝出实体。但是早在帝国初年,开国女帝霁就对翼灵下达了异常严酷的剿杀令,往后几百年来从未变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对于神秘莫测的翼灵惧怕,王公贵族们豢养他们加以利用,等到兔死狗烹的时候再宰杀。
应北微自己就是一个翼灵,幸而他并不属于以上两类,他一直很好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份,在这个东南的小山村已经长到了十八岁,这个村落有不少翼灵,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因为山村消息隔绝,寻常的村民对他们也不以为异。然后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帝国州府新设立的实验室里救下了这个同族的少女。
她当时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几乎到了离开培养箱就活不下来的地步。应北微为她找了一具身体,将她从实验室里偷偷带了出来,取名颜零。
那具身体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可惜颜零适应的却并不太好。虽然她非常聪明,可有时候手脚的不协调还是会让她弄伤自己。
早上,颜零坐在纺车旁边想要为他织一件风褛,却不小心地又一次扎伤了手指。应北微吓了一跳,连忙心疼地把她的手指放在口中吮吸,却被颜零轻轻抽开了。
“北微,你走吧。”
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颜零神情黯淡,“你看,冥灵越来越猖狂。这个村子快要活不下去了。北微,你走吧,去带帝国军来,只有这样这里才有救。”
他张了张口,”可是你……“
“请不要担心我,”颜零温柔的抱了他一下,“我会好好的。“
画面倏地一变,颜零美好而温柔的微笑瞬间消失了。硝烟和血腥充斥在鼻尖,他在战火纷飞里举起长刀砍向敌人,鬼族淋漓粘腻的血冷冷地喷了他一身。他在战场上奋力拼杀,翼灵的天赋帮助他几乎是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不久,他接到了来自家乡的信笺。
他的家乡确实收复了,不再有冥灵侵扰。但是一场大火同时席卷了村庄,他的妻子颜零也在大火中丧生。他半个字也不信,翼灵怎幺可能被寻常的失火烧死?他疯了似的跑出了营队,却又被巡逻的士兵抓了回去。
“颜零呢?我的妻子颜零呢!“
“北微,注意你的言行!“
“上校!“他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哀求了。
也许是被这个年轻的后辈眼里的焦急和哀痛所打动,上校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软化。他拍了拍应北微的肩膀:
“她是翼灵的后代,中央点名要去做研究的,这不是你能干涉的。”
“北微,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前途应当懂得珍惜。”
上校怜悯他的遭遇,特许他回家探望一次,然后他就站在了家乡的路口。那里一片断壁残垣,烧得乌黑的瓦片里露出半个残破的纺车。他用手生生刨开废墟,沉重的瓦砾中只剩下一具焦黑尸体。
这具焦黑的尸体慢慢和一具泡在透明液体里的美丽裸体重叠起来,应北微站在玻璃柱前,想起之前的他一路凭军功升衔,很快就做到了少将的亲卫。卫邯少将到东南研究所有事,他在实验室里乱撞,居然就看到了颜零。
颜零还活着!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少将了,可是颜零却拦住了他,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样温和而宁静的微笑,“北微,我快要死了。”
“你胡说!你……”
“不,这是真的。很快就会有人来带我走,带我去做一个实验,我会死在那个实验里的。”
“不要流泪,”颜零的微笑依旧温柔得如同当年离别时的模样,她伸出手,隔着透明的玻璃罩,轻轻拭去他的泪水,“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来找我了。”
“求仁得仁,北微,我这一生能和你在一起度过两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请不要担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