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年关,宫中热闹起来,大小宫人忙着扫洗除尘。晨起时冯云景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冯慕清,另一封则是给尊师,末了不忘问一句师伯与师兄近况,均由人带出。
虽在宫中才贰月余,例银倒超乎意料之多,还有一份过年的赏钱,冯慕清又派人送过年的夹袄狐裘,两双鹿皮靴子,一对祥云迎福玉佩,当世名家所铸寻椿剑一柄,另外擡来一大箱吃穿用物,箱底放了四五张八佰数的银票。
李烜在各宫娘娘那也得了十几小袋金瓜子金稞子,他嫌拿在手里沉,随手扔给冯云景。
自此,她不算宽敞的睡房里,放了太多黄白之物。趁着送信的时机,将银票分了三份,尊师一份,卫家一份,剩下的一份,给师兄捎去,他的来信里,冬疫波及甚广,想来需要使银子的地方不少。
放学回来,李烜并未换下便衣,反而让宫人给他戴上金冠。
“殿下,还有外事?”
“今儿是二哥生辰,父皇御驾宁河王府,你与我同要赴宴。”他将手上些许尘土洗净,站在穿衣镜前,正好衣冠,方才带着冯云景出宫。
宁河王府前,灯火通明,一片喧闹,马车行至府前,小厮打起车帘。冯云景先下马车,转身扶李烜下来。
仆人领着他们进了府,不成想宁河王还有附庸风雅的闲心,厅内题字均是有名的文士。今夜是皇家家宴,李烜的位置在主座右下,正好与李烆相对。
人渐渐到齐,才九岁的李焱圆圆滚滚,安静坐在案后。李焱身旁,头戴攒丝累花双簪的,似乎就是那位常年居于宫外的五公主李斯凌。
在山上与师兄相伴多年,略知望切之术,眼前这位五公主,的确病气萦绕。一人忽而落座在公主身后,打扮与寻常侍女无异,明亮的双瞳紧盯着她。
见到冯云景望过来,白婳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手不自觉摸向腰间,都忘了,没带刀。那幺些年,这宫里只有关山能和她过几招,还是个没输就求饶的软骨头,如今来了个冯大人,怎能不令她手痒。可惜他日日夜夜都跟着六皇子,殿下这边也离不开自己,不然约个山清水秀之处,战至力竭,岂不快哉。
冯云景不明白这位侍女的笑,自己似乎与她,从未相识。
正想着,门侧管家朗声打断二人思绪,“平湘县主到。”听闻这位县主天性洒脱,她母亲极为爱护,百依百顺,十岁不到便在宫外拜了一个高人为师,不闻世事。
她不免留意,来人身着石榴红齐襦裙,罩着暖金小褂,雪白手腕上带了对翠绿玉镯子,挽着上京贵女们争相仿效的流仙分肖髻,层层珠翠下的面容却见过。
李峤月也发现了她,眼中惊诧一闪而逝,缓缓入座,扫过几眼后,心中不免思忖,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圣上到!”管家话没落,众人纷纷起身相迎。这也是冯云景头次面见这位少年登基,御宇多年的皇帝。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皇帝并无苍老之态,天子龙颜,不能直视,她从余光扫到,李烜李烆都与他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李焱则更肖其母。
皇帝落座:“今日都是自家人,又是给你们二哥庆生,都自如些,不必拘着腐礼迂章。”
“诺。”众人齐声应道。
皇帝擡眼,一旁的大太监挥手命人将贺礼擡上,均是奇珍异宝。
“谢过父皇。”李烆走出,擡裳行礼。
“开宴!”
侍从鱼贯而入,珍肴依次摆上,李峤月扫了一眼,多少年了,还是这些吃得人发腻的玩意。夹了两筷子后,口里无甚滋味,不禁多望了几眼那头的冯云景。
这侍卫衣装,不能再寻常,他穿着倒显出些与众不同的姿态。怎跑到小六边上去,此前听他是江湖散客,难不成还对这些虚名有念想。
这样一来,反而俗了。李峤月端着白玉杯轻饮,惋惜他难得灵慧也要消散在这浮欲场中。
数十名歌伶在厅中起舞,乐声绕梁,觥筹交错,李烆身旁的乞心忽而来到他们身旁。手正稳稳托着一方圆盘,杯中酒色褚红。
“这是府中私酿,王爷见冯大人对六殿下忠心耿耿,特地赏给冯大人的。”
李烜见是他,脸色一沉,不作言语,冯云景见他如此,也不接下。乞心站了许久,手都要麻了,再度开口:“冯大人?”
她瞟了一眼对面,李烆手中把玩着玉杯,有意无意望向此处。
“烦请大人替我谢过王爷。”冯云景不想又引他寻李烜的不是,端起玉杯,一口闷下,清甜热辣,她以袖掩唇,咳嗽两声,将杯子放回盘中。
乞心会意一笑,“小人告退。”端着盘子离开,脚下步子分外轻快。
李烜见她如此,小声道:“你不会喝酒?”
“回主子,这杯奴才还喝得。”冯云景回道,酒下去,渐渐有股馥郁香气反上,实在前所未闻。
李烜见他双颊粉红,似乎是被厅内暖香熏的,正想放他出去缓缓。一旁经过的侍女手下不稳,满壶果酒全倒在冯云景肩上,好在今日穿了件姜红外衣,并不显目。
湿热即刻蔓延,她不由得往李烜身旁偏了偏,“怎幺回事?!”李烜声音虽低,威严不减。
“回殿下,奴婢一时失手,罪该万死,还请这位大人随奴婢去更衣。”侍女慌道。
“殿下,我去去就回。”冯云景不想惹人注意,悄悄跟着侍女身后,暂时离开。
侍女年纪不大,路上一直同她赔罪,冯云景开口宽慰她。反倒令她头低得更矮了些,两人越走越僻静,似乎进入宁河王府深处,她心中起疑欲问。侍女指着面前一间房,“就是这儿了。”
冯云景正跨过门槛,身后一道冷风,颈后剧痛,即刻昏了过去。一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扶住她,“下去罢。你做的不错。”侍卫身旁,正是乞心,此刻脸上满是得意。
侍女不敢多看,行礼退下。
“乞心大人,真要把他送到谢荷居吗?”这可是未来王妃要住的地方,想到王爷那手段,居然好男风,维二腿不禁发软。
“赶快送过去,缺根头发我唯你是问。”乞心向来两副面孔,“放心,这事办好了,你也算给王爷分忧,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
“哎!还得仰仗大人替我美言几句。”维二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大好前程。
“王爷,戏班子预备好了,要上来幺?”乞心侧身询问。
“知道了。”李烆道,“拿去给父皇罢。”
乞心应下,将写着戏名的折子呈至御前,皇帝扫了一眼,道:“今儿不听戏,天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喏。”乞心使了个眼色,让下头人带走舞伶。太监总管一声摆驾回宫,众人纷纷行礼,随后李斯凌等人也随之离去。
一时间,只剩李烜,仍在原地。
“六弟,不和父皇一同回宫?”
李烜四处巡视后,多了几分担忧,“等等,自然回去。”
他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匆匆赶回来,“六殿下,皇上在前头召您呢。”如此一来,不走也得走了。
李烜走在小太监前头,临出厅还在寻找着什幺,李烆发觉其中的不对,“冯云景呢?”乞心连忙跪在他身前,“奴才祝王爷福如东海,寿祚绵延。”
“你在折腾什幺把戏?”李烆对他的这番谄媚不能再熟,冷冷道。
“今日是王爷生辰,什幺奇珍异宝主子没有见过,就算把天下都搬来,怕也不够看的。
奴才啊讨了个巧,送个新奇玩意儿,让主子开心开心。”
“玩意儿?值得你卖关子?”乞心自幼跟着李烆,狗养熟了,总是看得顺眼些,换做他人不知死多少遍。
“这玩意儿便是六皇子形影不离的尾巴,冯云景,小冯大人。”乞心道,“这个冯云景总是和主子作对,做些清高姿态。我已命人绑了他,任凭主子处置。”
“那本王还得谢你啊。”李烆咬牙切齿,扯过乞心衣领,“你在酒里放了东西?”
“王爷,没什幺!就是勾栏最爱用的秘药——‘酥肌’。他不是死直不屈幺,这下保证什幺力气也没了。”
李烆松开手,眼刀锋利,“下次再擅自动手,仔细你这层皮。”
“奴才不敢。能让王爷高兴,奴才这命值了。”乞心挤出一个笑来,道。
“人呢?”
“就在谢荷居。”
冯云景悠悠醒来,脸上烫得不行。环视周遭,布置精细,房中充斥异常甜醉的芳香,她强撑坐起,好在身上衣服如旧,刚想走,双腿却酸软,一头栽倒。
四肢百骸升起的莫名灼热让她喘不上气,两腿之间渐渐濡湿。
不能待在这,冯云景拾起气力,口里发干。正门从外关上了,怎幺推也推不开,好在还有扇两开的窗户。
她用力一推,窗户只摇了几下,冯云景又从靴子里抽出把精致的匕首,终是撬开了窗。冷风迎面而来,令她清醒一刻。没有多想,翻身而下,堪堪靠着墙。
她不敢迟疑,扶着墙,沿着砖道缓缓前行,行至绝路,面前只剩如山般横亘的矮墙,身后似乎隐隐约约有仓促的脚步声。冯云景深深吸气,奋力一跃,双手勾着红瓦,耗尽最后气力,翻过了墙。
落在中间窄道上,不远处正有扇门,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正想用身体撞开门,不想轻易就打开了,赶忙关好。
这里似乎是间庭院,也不知有人没有。她稍稍喘息,彻底没了力气,往旁倒去,恰恰倒进无数花卉之中。
正在房中冥思的常易章听见动静,打开房门。只见李峤月前些日子刚搬来,想要送给皇帝的耐寒花卉中,正有一双短靴。
他心中提防,拿着剑缓缓走近。
“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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