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萧幼年时尝试过缓和家庭关系,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是痴心妄想。
清明时节雨纷纷,父亲居然难得地回家了,父母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看《正大综艺》,苏萧放下书包,跑过去晃着苏江林的胳膊说道:“爸爸,王淼他们一家明天去江堤放风筝了,我们全家也去好不好?”
苏母没有停下手中织毛衣的动作,擡头看了一眼苏父,见苏父无动于衷便起身直接回了卧室。
“小兔崽子,作业写完了吗,给我检查检查,一整天地就净想着玩!”苏父拿起遥控器顺手就换了一个台。
苏萧感到沮丧,但算不上失望,实际上,他们一家人几乎没有一起出去玩过,父亲也很少带他们兄妹俩一起出去,更多的是偏袒他,苏萧都知道。
他那还是还小,还不明白为什幺父亲偏袒的是他,明明自己调皮捣蛋、常常惹祸,苏白乖巧懂事,可是父亲从来没有给苏白买过任何礼物。
但没事,父母不去就不去呗,他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风筝,和苏白一起跑到了江滩上,他们赤脚踩着软软的沙子,在上面疯跑。
跑累了,就躺在沙滩上,看七彩凤凰风筝起了又落,看江边的潮水没过了脚踝又慢慢退去,看一艘艘装满货物的大船从眼前驶过又消失在天际,看晚霞红遍半边天,看夜幕将周围的一切一点点吞噬。
那时候的苏萧还很小,只是觉得江边景色不赖,他虽然背过了一些诗,还不能理解“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壮丽,也不能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等到他有所顿悟的时候,已是很多年之后了。
但他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荷花塘,春天捞小鱼,夏天可捉虾,秋天有莲蓬和菱角,冬天可滑冰。
尽管总是弄得一身泥,免不了被妈妈一顿教育,但一切都是那幺开心,多年之后苏萧独自一人坐在江畔看夕阳的时候,想起这些童趣,嘴角仍有笑意。
如果时光能一直停留在小学就好了,苏萧怀疑大脑是会欺骗人的,以至于他想不起太多幼年时期伤心的记忆,几乎都是美好的画面。
人不得不成长,可笑的是小时候还一个劲地期盼着长大,仿佛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成为大人好像是一件非常酷的事。
但没关系,所有的期盼、等待,在时间面前都一视同仁,那个时间点总会来到,不快不慢。
博物馆里那棵千年的杉树,天上闪烁的星星,和他们相比,人的一生仿佛太过短暂。而在痛苦面前,时间又变得那幺漫长。
虽然初中增加了好几门学习科目,学习压力大了很多,苏萧对这个其实并不在意,无非是背诵熟记的东西多了一点,需要做的题目量大了一点。
学习无非就是那样,机械而乏味。相对应的,课外时间大幅地减少,更令人难以忍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苏萧读到这的时候,心思就飞了,这苦逼的读书日子还不如去种田呢。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终于是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了。老师一说完“放学”,苏萧就抓起书包就向县博物馆跑去了。
很多年之后,苏萧想如果当初那天直接回家了,没有撞破那件事,是不是在很多个深夜里他也不用那样难过。
难得糊涂像是自欺欺人,苏萧太过清醒理智,他做不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苏萧静静地看着那棵千年古杉,朝代更替,岁月变换,人来人往,弹指间灰飞烟灭。古杉本身也斑斑驳驳,雷电劈过它,留下大块烧过的痕迹。树的顶端还枝繁叶茂,树的基部已经中空,码放着上百块石砖。苏萧站在树下,被大树的沧桑所折服。
一棵树在岁月的长河中历经千年不倒,一个人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尘海浮沉历经世事长成不同的形状,时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苏萧在树下的长椅上沉沉地睡了一觉,他做了一个长长的奇怪的梦,梦里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而他变成了一个无趣的人。
梦去了无痕,苏萧醒来看天色还早着,便去了文化馆,他兴趣盎然地仔细观摩了那些本县的风流人物在革命时期的光辉事迹,一些书法名迹、绘画珍本同样让他赏心悦目。
快乐的时光快得可怕,一恍忽一流连,天已渐黑,苏萧这才全力向车站跑去。
他跑得大汗淋漓,一辆出租车突然擦身而过冲到苏萧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苏萧心里一惊,疾步上前想给司机一个愤怒的眼神,车门打开了,钻出来两个勾肩搭背的男人,一个像是喝多了,步伐不稳,左右摇摆。
路灯把人脸照得昏黄,苏萧却看得清楚,喝多的那个高个子是他的父亲。他几个月不见的父亲,红光满面,胖了一圈。
苏萧加快步伐,走上前去。苏父一个趔趄,直接抱住了旁边男人的腰。
“江林,还没到酒店呢,来,我扶着你,你慢一点。”男人又架住了苏父。
苏萧停下了脚步,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
他低下了头,立刻把帽兜给戴上了,大步离开,忍不住又回头偷偷瞟了几眼旁边那男人,五官莫名地有点熟悉。
对,他和爸爸的合照在家庭相册里,说是爸爸的战友,姓什幺来着,对,姓萧。父亲说过小时候带自己坐过海盗船,买过冰糖葫芦,苏萧倒都不记得了。
天彻底黑透了,苏萧快速绕过,朝车站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