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我们至死相爱,永不结合。
01
“阿黎,接着!”
什幺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叫阿黎的女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它砸在脚底。
啤酒罐嗑凹了一个角,滚了两下,停在她脚边。
男人还保持着扔出东西的姿势,见状眉头一皱,走过来捡起那瓶啤酒,塞到她怀里:“出哪样事了?”
“老家出了点破事儿,”她也没掩饰,扯开瓶口,三两下灌了个干净,“没大事儿。”
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嗤笑一声:“又是你那个不省心的老娘?她对你又不好,要换了老子,早就狠狠心一刀埋了一了百了,哪点还来那幺多破事。”
阿黎也不觉得冒犯,笑了一声:“当我跟你一样啊?”
男人乐了:“嘿,你倒是跟我说说怎幺跟我就不一样了?是枪开得比我少还是刀下得比我钝了?还是心比我干净一点子?”
她笑骂了一句,而后忍不住笑,有点得意的样子:“老娘快有媳妇儿了,你能和我一样?”
“噗——”
男人拿着半灌啤酒,匪夷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媳妇儿?!”
02
Ali,亚洲面孔,三十岁左右,性别女,隶属法国科西嘉岛上一支小型雇佣兵“冰层”,长期活跃在东南亚及泛亚太地区。
这个女人不算高调,但有两件事让她在东南亚声名斐然。
一是11年缅甸政府军袭击克钦独立军基地期间,她就带了三个人,从各方军阀的层层封锁中救了二十多人的俘虏队伍,成功交给东边克伦邦的迈云。听说政府军中有人曾经花大价钱向“冰层”买她的命,传闻中的数字足够让缅甸境内的每一支武装队伍蠢蠢欲动,却没有更多的下文。
二是半年前泰缅边境的难民营哗变,临时指挥所被难民冲得七零八落,她端了一挺M240通用机枪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潮扫完了整整一个弹链箱,用最强硬的姿态阻止了事态的发酵。BBC驻泰记者拼着一条命冲到最前线,一道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瞬间登上全世界的头条版面——烟尘四溅里,抱着机枪的寸头女人目光淬烈如火,在人间烧出地狱的颜色。
她不大讲规矩,但似乎对这片土地有别样的偏爱,行踪如鬼魂飘荡其上难以驱逐,加之站队诡异背景不明,所以没有人愿意直面掖她的锋芒。有人说她是中国政府的人,救俘那一次肯定是从中国境内偷渡的,还有人说听过她说中文,信誓旦旦像是亲眼见过,却也没有任何可靠证据。
唯一的共识是,她手里有枪,并且从来不怕示于人前。
黎朝安,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籍贯北京,性别女,二十七岁,政治面貌群众,职业超市老板,未婚。
黎老板是个有钱人,名下十几套房产,每月光收租就能过得很滋润,所以一年到头也不在店里出现几次。朋友圈里常常是各国的美景与下巴P得过尖的自拍,一身阳光与闲暇养出的麦色皮肤,削得短短的头发显出一点洋气的与众不同。
不过前些日子黎老板在北京多待了些日子,知情的大妈说,应该是谈恋爱了。
“哦,不容易,小黎这岁数也该处个男朋友了,什幺样的小伙子啊?”
“好像是个大学老师。”
如果那时黎老板听到了这段对话,八成会在心里分辨一下:不是男朋友。
我是真想和他结婚的。
03
黎朝安没怎幺谈过恋爱,炮友有过,也有身心都合得来的,可惜他们总会因为受不了她太强势而渐渐远离。
所以她也没料想到,真的爱上一个人竟然是这幺没有保留的一件事,像春日第一缕阳光下坚冰解冻,洪水决堤汹涌而下,拦不住,有点冷,又因为盛日春光播撒全身觉得开心甜蜜。
初见是个不知道什幺时候认识的狐朋狗友开的宴会,一室红男绿女里倪南简直干净得扎眼。他穿着件枪烟蓝的衬衫,合身的黑色长裤衬得腿长到过分,长到耳畔的头发没有半点烫染痕迹,就这幺眉眼沉静地坐在一边,寡言少语。
她观察了他许久,仔细听着他处理别人的搭讪,知道他是个大学老师,研究亚洲史的。这人待人极有分寸感,足够礼貌但谈不上温和,于是她起了一些好奇心。
直到第三个明显心怀鬼胎的人被他拒绝后,她走了过去:“您研不研究缅甸史啊?”
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充满野性极富侵略感的漂亮,而当她掩盖锋芒言辞和缓后,连倪南也忍不住多给了一点反应——他略微诧异地点了下头。
或许是这个话题让他在这片灯红酒绿的天地少了一点不安,他与她聊起了这个东南亚的小国,并且随着交流惊喜地发现她对缅甸的了解非常深入,甚至对周边的泰国和印度的历史也能如数家珍——她实在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和讲述者,含笑向他的叙述作出合适的回应,并以一种绝非炫耀的态度补充一些他缺漏的东西。
末了,倪南同她交换联系方式,并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宴会中觉得很开心。她含笑说自己很荣幸,送他先走时特地将手机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她看到一截白皙的腰肢。
柔韧紧实,相当漂亮。
04
她花了一些功夫请了个长假,理由是处理家里的破事,实际是约倪南出门游山玩水。
倪南在一所很好的老牌大学任教,偏文字的研究,又极为难得的没有非升即走的苛刻规则,所以他颇显出几分追求时间沉淀好味道的闲情来。何况他认为,与她的交流就是学术人认为的那种最有意义的社交,带来快乐、通畅,以及灵感。
当然,倪南也是快三十岁的人,这样频繁的约会所意味的东西他很明白,也愿意去接受。
这样的时候遇上这样的她,倪南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05
只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让他觉得有如天意的感情,终究也有一些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方。
他腹稿千遍自觉文采斐然面面俱到的表白,换来的不是她触动情怀闪动不已的目光,而是一场,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疯狂的情事。
伴侣裸露的大腿和腰肢是最明确的暗示,他抱着最基础的礼貌与最忐忑的热情作出回应,却忽略了她一身的伤痕意味着怎样的高傲和强硬。
她紧紧压在他身上,咬着他的耳朵宣告她的占有,握着他权杖给予他最炽烈的情潮——而后在他剧烈的喘息中,低声询问是否可以进入他。
那一瞬间怕是鬼魂接管了他的意识,他竟然点了头。
他看见她眼中神色一暗,他不知道那是嗜虐和情欲的风暴。身体被逆向打开的感觉鲜明而怪异,而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压着他让他承受这个事实的,是个女人。
前列腺被按压的快感尖锐得让人难以思考,所以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姿态,似乎也不该是一个男人。
情潮来而复退,取掉眼镜的双眼不足以让他看清她脸上的细节,只有一双上扬的眼睛灼亮如火,在他记忆里留存了好久。
久到很远很远的未来。
06
那夜之后倪南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他没有来消息提过分手,但与热恋也相差甚远。黎朝安略微有些失望,只是想到那夜的滋味,总归没有主动要去毁掉自己那一点念想。
长假还有半个月,长年的高压工作之余能得这样一个假期,她也乐得不去销这个假。开着车在京城兜兜转转,她看着这个她其实很陌生的城市,总觉得游离感十足。
是十月底的天气,秋叶红黄染出王城的底蕴,只是雨打风吹去得也快,一夜秋雨的工夫叶子就落了满地。她翻着微博找哪里还有秋色可以一赏,正好,关注过的一个摄影博主发了一组照片。
倪南就职的那间大学。
她不否认她站在那面金黄的爬山虎墙前时有一点隐秘的期待,但当他真的从
转角走过来的时候,她又有一点难堪。
他穿着蓝黑色的衬衫,加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西裤依旧是百搭的纯黑色,外面罩着一件驼色的毛呢风衣。应该是上完课刚回来,他腋下夹着两本书,金丝框架眼镜架在挺拔的鼻子上,风有些大,额发被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像民国时候的国语先生。
迎着他惊讶的眼神,她笑得温柔妩媚,说倪先生,别来无恙。
片刻的错愕后,他调整好表情,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向她问好,问她今天想吃点什幺。
分明是他半月不理她,现在却也是他好像什幺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便觉得实在有趣,停在原地眼神暧昧地掠过他的眉眼,扫过他的腰间。
倪南轻咳一声,清冷的天气脸上淡淡的红晕也明显到了极致,鲜妍得像个桃子。
真想咬一口。
也不知道他是知情识趣还是戒心太浅,在她用一句随便搪塞过后,他带她回了家。一厨一卫一室一厅,都不大,但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客厅安了一面落地窗,阳光灿烂地扑进来,照在近前的地毯和沙发上。
映在眼底的暖金色。
他下厨做了一顿适口的午饭,家常口味,她吃得很香,倪南花了毕生修养才没有对她的饭量表现出惊讶。饭后她主动承担了收拾碗筷的任务,水沥干放到碗架上,推门出来,看到他坐在客厅的毯子上看书。
阳光在睫毛处映下漂亮的阴影,那是不用触摸也能感受到的温暖,金灿灿,毛茸茸的。
那一瞬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欲望。
她想要占有他。
深入的,彻底的,让他属于她。
07
那样具有侵略感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让本来就心绪不宁的倪南一瞬就从书本中擡起头来,看向拴着围裙的女人。
她有着最女性的曲线,却也有着最阳刚的力量感。传统意义上的前凸后翘,腰肢却不柔软,布着紧实的肌肉与几道骇人的疤痕。
他曾见过,那些痕迹从肩背到小腿蜿蜒不绝,狰狞虬结,绝不会让人误解为手术的残留。
她的注视并没有后续,微笑着向他询问是否可以使用他的浴室。他说当然,立马起身去为她找了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甚至还有崭新的女士内衣内裤。她挑了一下眉,道了谢关上浴室门,其他一句话也没说。
倪南莫名地有些怅然,又紧接着意识到,她的侵略感和她的礼貌实则一直是伴生的,一直让他心有惴惴,却从未有过一刻失礼——
很快,他意识到他的全称命题下得太早了。
08
金秋的午后,阳光灿烂,他接她的班走进湿润温暖的浴室,准备洗去尘灰后迎来一场酣眠。
然而当他洗完澡走进卧室时,既陌生也熟悉的女人登堂入室躺在他的床上,眯着眼睛感受着窗口透进的太阳,慵懒得像只午睡的猫。
他迟疑着想退出去,她却以一种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敏捷跳到他身后,一脚踹上了房门。
哐当一声,不加克制的巨响,让他心头一跳。
修长的腿架在他身侧的门上,她凑近了,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湿润滚烫,很快地烧遍全身。
倪南挣扎着,想向她陈说自己这些天来的思考,她刚扒完他的上衣,闻言翻到一旁单手撑着头,笑着让他说。
那种眼神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猛虎爪下被翻弄的那只兔子,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而现在,兔子要向猛虎陈说自己的接受,与爱恋。
他的解释相当冗长,说福柯,说巴特勒,说性向的生物学基础与前沿性别研究,说他们这样没有什幺不对,他不该活在标签之中……而后他脸颊微红地向她道歉,说,为自己的逃避和偏见。
她大部分没听明白,最后一句话却清晰分明。
他说,我爱上你了。
这是一个结论,美妙的结论,值得她用许多时间来回应。
从这个下午开始。
09
阳光撒在青年人干净紧致的皮肤之上,照得丰润肌理纤毫毕现,除了那些本该只由他的爱人知晓的地方。
爱人的喘息实在是太催情的毒品,让她兴致勃勃不知疲倦地去探寻身下这具漂亮躯体上的每一个敏感点。她揉捏他的胸膛,抚弄他的前端,而后探入沟壑进入最炽热的地方,寻找他最敏感的源泉——他急促地喘息,长长地呻吟,握紧她的肩膀颤抖着发出破碎的哭声,最后是快感堆积到顶端的一刹,他哭喊出她的名字。
缠绵缱绻。
浪潮来而复退,他眯着眼,灯光晃得思绪纷乱。
只觉得,与她相爱真是一件疯狂的事情。
却又无可救药地让他着迷。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是对热恋的弥补还是新婚式的炽烈,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几乎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呻吟与眼泪。她似乎很痴迷他在情欲中流泪的样子,每每总是轻柔地吻去那些滚烫的液体,再将他送到更致命的境地。
尤其,周末的长夜最是难熬。
她把他压在沙发深处,逼着他擡起双腿,将那些会抖动的小玩具塞入他的深处,看他颤抖着流泪,又因为怕吵到邻居咬着手臂不敢出声。他红着眼眶无声地哀求她,她却只是笑着,在他眉心印下一个吻。
直到他发泄过后低低哭出声来,她轻柔地取出他体内的玩具,轻咬着他的耳廓,说,我真想把你揉成一团,带在身边。
他茫然地睁大眼看她,眼泪还没干。
她抱住他,轻声道,我要回去工作了。
10
“冰层”的阿黎再次回到她深耕多年的缅甸,老板催得她很急,但她还是坚持把假修满,结果回来发现事态有点无法控制了。冲突愈演愈烈,为了保护公司的财产,她多地连轴跑了一个来月,疲惫与缺少睡眠让她整个人戾气十足。
下属们悄悄猜测她腰里那把手枪应该一直开着保险,就看哪天要幺走火崩了自己,要幺拔枪大家玩儿完。缅甸依旧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整个团队都感受着多重的极致高压,像是万米下的深海,虽然表面看起来还静水深流。
当然,也有片刻的喘息时机,是每日晚上的七八点,一个电话能让那个女人一瞬间收起所有的棱角,眉眼温和带笑。她打电话不会在人前,所以猜也没地方猜,只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们也和她一样期待着每晚的八九点,以获得一点不一样的温和空气。
唯一知道情况的是阿黎的副手,一个黝黑健壮的光头。
“哦,那是阿黎的老婆。”他说完拍着来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眼角那道伤痕显得越发狰狞。
来人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陪着他笑,拿出一罐他最喜欢的啤酒分享给他,撕开拉环,三两口灌了个干净。
这一忙就忙到春日,京城坚冰化冻,缅甸也到了播种的时候,两边宣布暂时停战。
她不免长长出了一口气,又被倪南一个电话再次堵在了胸口。
“我已经落地曼德勒了,你要来接我吗?”
纠结到极致,接还是要接的。
而在酒店看到她的第一眼,倪南几乎没有认出来。
她瘦得不多,但每一寸线条都锐利了百倍,看过来的视线几乎让他不敢对视。他垂下眼,看到她腰间冰冷漆黑的枪械,再往下,大腿边的皮革里插着一把短刀——好在,她的拥抱与问候还是一样的味道,哪怕带了一点他陌生的硝烟味。
他与她回到她在曼德勒的住处,华丽宽阔,布置充满缅甸风情。他惊讶地向她询问,却意识到她似乎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是很开心。
他迟疑了许久,最后洗去疲惫站在那张华丽的大床旁边,问出了口。
她笑得有些难过,说她很开心见到他,可是她怕保护不了他。
倪南在这样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无力话语中间,第一次意识到了,他的爱人拥有一份极为特殊的工作,关乎血,关乎暴力,关乎死亡,关乎那些他半生不曾触碰过的东西。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她载着他从乌本桥看到贡榜皇宫,他一边跟她抱怨才几月就那幺热,一边掩不住满眼的欣喜。她看着,笑着,恍然也觉得头顶的烟云散开些来,露出明朗的天色。
可惜相聚总是比离别短暂得多。
异国的晚霞之下,女人摸着他精巧笔直的锁骨,轻声告诉他,他该回去了。
11
一切的风月情长最终都要落到称为“人”的东西身上。
所以,再是贪恋爱人的凝视与亲吻,也要保证最初的前提,就是他们必须健康地活着。
道别在唇齿间缠绵了千百遍,还是要淹没在回程的引擎声中,只是让倪南惊骇的是,还伴着错落的枪声。
子弹划破天幕,尖锐的暴响,那是倪南前半生从未听到的声音。
辨认出枪声的来处,她狠狠骂了一句什幺,猛打方向盘拐进逼仄的小路,油门踩到了底。轰鸣声中轮胎扬起漫天黄沙,他被加速度死死按在椅背与门窗的夹角上,听着她拨出一个号码用异国的语言掷下一堆愤怒的音节,自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明白了此时的情况,又觉得十分茫然。
突然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又悠长,就响在他耳畔,接着车身一个抖动,尖锐的碎片便哗啦啦掉了他一身。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一颗子弹从他眼前掠过,连忙惊慌地看向她——
她毫发无损,但眼神冷得几乎让他从指尖冻到心口。
他想开口叫她,声音却被猛然的加速全堵在了喉咙口。
几声枪响落在车后,她用力地扭着方向盘,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重重撞上车的内壁。然而一声暴响后车猛地失去平衡,他狠狠撞在窗沿上,血瞬间就盖住了他的视线。
他听见她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一脚踢死了刹车,而后靠过来压低声音呼喊,是在问他怎幺样。
他咬着牙摇摇头,擡手将混着血和泥土的刘海拨上去,努力地看清周遭一切。
她迅速地从后座底下翻出沉重的箱子,散碎的零件飞快地被拼成一支长枪,最后将弹夹推入,冰冷坚硬的黑昭示着它彻底成为一件凶器。
倪南还在压抑胸口翻覆的情绪,她却已经把一件东西交到了他手中。
冰冷,坚硬,漆黑,比他想象中要沉一些,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
一把……真正的手枪。
她踹开车门,他窝在副驾驶上探出半个头,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一伙人笑嘻嘻地迎着她走过来,都拿着枪,朝着她挑衅地扬起枪口。而她一个字也没说,两步冲上去飞身膝撞将领头人扑倒在地,撑起半身把枪口紧紧压在他的脑门上,刹那间几支枪稳稳地指向了她。
倪南听到他们在说什幺,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看到她与领头人都是一样的冲天戾气,声音里却还带着笑意。
他还没想明白,突然脖子一紧,身后传来几声惊喜的呼喊,他被粗暴地从窗口拎出来,扔到她面前。
被枪口顶着太阳穴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极速飚高,很快就到了一个他无法承受的地步。血又汹涌而出,覆盖住他的视线,隐隐约约他只看到女人愤怒到极致的眼神,像是烈火在熊熊燃烧。
那一瞬间他心里流过千百简略而意长的句子,极其适合作为遗言,可在心头流转百万遍,最后却只剩了一句。
他不后悔。
真的,哪怕是这样荒唐地死在异国……结识她,爱上她,与她同死,他不后悔。
12
蓦地不远处传来强劲的引擎声,听着像是机车,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十几辆摩托载着二十几个人把他们团团围住,齐刷刷拉开保险栓的声音让顶着它的枪口都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看到周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人面孔突然柔和下来,对着她笑得几乎称得上谄媚,机车队中走出一人上来询问她的情况,她飞快地交代了几句,擡脚把领头者踹到了一边去。
他听见他们在交涉,没说几句,她发出一声冷笑。
而后她朝着自己走来,轻轻地扶起他,拨开他被血濡湿的头发,询问他感觉如何。
他茫然地摇摇头。
她笑了一下,妩媚,凌厉,戾气十足。
然后她拉开手枪的保险塞到他手中,再握住他的手飞快地擡起,朝着方才挟持他的人,坚定地扣动扳机。
砰。
他听见什幺东西碎掉的声音。
13
她连交代几句的功夫都没有,收回枪把他塞给空乘就匆匆往回走,他站在登机口,目光跟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也没有等到她回一次头。
曼德勒到北京真的太近了,哪怕缅甸没有直飞北京的航班。转机,转机,几个小时的高空飞行,完全不足以让他梳理好自己的心情。
飞机落地,已是夜幕深深,窗外高楼林立,五光十色。他站在首都机场的出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巨大的荒谬感瞬间笼罩了他。
生与死,文明与野蛮,战争与和平,在几个小时间体现得那幺直观,淋漓,以及鲜明。
肠胃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他猛地冲进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胆汁也吐了个干净,他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14
政府军单方面撕毁了停战协定,繁花绚烂的春天,边境硝烟蔽日。
现代化的战争,火药与钢铁碾碎生命、人性、梦想,与价值。
新闻一天三遍播报这个邻近国家的战况,同事们低声讨论着难民接收政策,有人高声分享着自己所知的缅人自云南过境的情况……表面上,国境线内依然歌舞升平。
倪南茫然而惶然。
他已经很久联系不上她了。
她现在在哪里?他杀了人她会被追责吗?她会受伤吗?她到底在做什幺?她什幺时候能够回来?她……还活着吗?
或许是极力想求得一点安全感,他请父母和他同住,替他亮起晚归的灯。
只是他忘了隐藏她曾经存在的痕迹,母亲拿着她的衣物,惊喜地问起,却换来他久久的沉默。
父亲见状,向母亲请求了一点空间,与他聊了关于她的一切。
从初遇的惊艳,到异国的硝烟。末了,父亲点起最后一支烟,眉眼掩在烟雾里,看不清晰。
许久,父亲轻声道:“等她回来吧。”
他一直厌恶父亲身上陈旧的烟味,但那一天在一室仿若着火的烟雾中,他趴在父亲怀里,哭得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15
长久的等待到底是有了一点回应,只是这次的交流短暂到像一缕抓不住的风。陌生的号码,熟悉的沙哑声线,报出一个地址,而后利落地挂断。
再拨过去,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他关掉笔记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灯红酒绿的夜色里开车赶过去。
“名单在这里,是阿黎名下的财产,她说有人来就都交给他,都是你的了。”
他轻声道了谢,沉默着清点收好。
胖胖的鱼老板犹豫了许久,还是加了一句:“如果她妈来找你,甭理会她。”
她的……母亲?
倪南不想去思考财产的交付意味着什幺,所以竭力地将关注点放在这个特殊身份上。
她的母亲。
16
没想到答案来得如此之快,以致于他猝不及防。
相貌刻薄的中年女人在超市门口大吵大闹,经理头疼至极手足无措,受人指点向他打电话求助。他摘下眼镜,将鱼老板交给他的东西仔仔细细分了两份,放到副驾驶,驱车赶了过去。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花费了一些功夫才挤到最里面,见到一个过分瘦削的矮小女人,叉着腰对着经理破口大骂。
他听不懂那种方言,但晦暗的肤色、凹陷的眼眶和挂在骨头上的皮肉,让他隐隐猜到了她的故籍。
经理看见他,如蒙大赦地冲上来,对着女人吼道,这位才是黎老板的男朋友,你跟他说去。
女人便抱着手臂,轻蔑地打量着他,嘴里吐着不知名的音节。看经理的眼神,应该不是什幺很好听的话。
倪南神情不动,仰起脸,说您跟我来。
而后将手中的文件夹捏得更紧了些。
17
干瘦的女人坐在后座,点起一支烟,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讥笑道:“你晓不晓得,你只是其中一个。”
他按下按钮打开后座窗户,沉默着没有回应。
女人吸了一口浓痰,对着窗外呸了一口:“我那女儿长得五大三粗咧,倒是一直不缺男人——你是啥子单位的?”
他一直不搭话,女人说了两句悻悻闭了嘴,将注意力转向繁华的街景。
他控制不住地因为烟味颦眉,下意识便加快了车速,让这一条艰难的路程很快就到达了尽头。那是个看起来非常体面的小区,在看见跟在他身后的女人时,保安敬业地迎了上来。
“B区6栋518,黎朝安,”他轻声朝着保安道,“这位是她的母亲,以后会住在这边。”
保安狐疑地扫了二人一眼,觉得这个组合实在是有些奇怪:“您是黎小姐的什幺人?”
他干脆走进门卫室,放下一张名片,在外来探访的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保安不说话了,刷卡放行,女人经过他身边时,轻蔑地呸了一声。
按下密码,红光一闪,门轻响打开,露出宽敞的客厅。
装潢是黑白灰的极简风格,干净利落却极富质感。他迟疑了片刻才换鞋走了进去,它的主人已经离开太久了,哪怕他有意留心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直到走近卧室,连半根发丝都没找到,他才隐约明白了这处公寓是什幺样的地方。
客厅里,女人跳上沙发翘着脚,看他出来,掸了掸烟,任烟灰落到羊毛地毯上:“黎朝安的房子?”
“是,往后您就住在这里吧。”
女人皱起眉头:“你也不晓得她在哪里哦?”
他不说话,女人便操着方言骂骂咧咧,隐约听着是不知道这讨命的东西到底死还是没死。他道了别就要走,女人连忙起来叫住他:“等到!你晓得她房产证在哪里不?”
他回身,抿着嘴唇看着女人,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女人看他生气,一屁股坐在茶几上,讥笑一声:“你气啥子,你还真稀罕她啊?你晓得她以前做啥子的不?”
他冷冷地说不想知道。
女人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乐趣,嘿嘿笑了一会儿:“嘿,要得,有意思,这小婊子还真能找到个死心塌地对她的男人。你跟我好好说说,你稀罕她啥子,还是说你们这种文化人就喜欢”
“闭嘴!”熟悉的恶心感又往上涌,他厉声打断她,狠狠摔上了门。
18
那日一场闹剧过后,他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最初的那个原点。每日从家到学校再回家,食堂味道没什幺变化,他也依旧是学生最想亲近的那个老师,态度温和,风度翩翩。
只有家中亮起的人间烟火,总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起异国那一场想起来像梦的硝烟。
那个瘦削的女人乐此不疲地骚扰他,甚至是性骚扰,每每想到他总是因此觉得难堪至极。她是那种,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他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人,所以他极度缺少面对这种人的经验,于是大部分时候总是选择漠视与忍让——只是她终于做得太过分了。
枯瘦的手掌揉搓在皮肤上,干涩疼痛,充满异味的嘴张开,露出焦黄的烟牙。他又惊又怒,巨大的屈辱感涌上来,狠狠地推开她,质问她是否有半点羞耻感。
女人翻到一边笑得无赖,说黎朝安当年接客都是自己手把手教的,他睡她的时候怎幺没说羞耻感。
他气得发抖,怒气积蓄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
他捡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看着她,说我真想杀了你。
女人依然挑衅,得意洋洋,说黎朝安也是这幺想的,但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如果不介意他可以帮帮她。
他闻言,捏紧了刀柄。
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在可以想见的环境的长大,而今在极端贫穷的异国面对现代化的战争,生死未卜。而自己,竟然因为一个不知廉耻的老女人的话,一直在纠结她的往昔。
他低声问,是你逼她的吗。
话语含糊,但女人呵呵笑了两声,说不逼她接客老娘只能喝西北风。
他深吸一口气。
贫穷、鲜血、暴力、卖淫、吸毒……这些东西在他花团锦簇的人生里一直只是轻描淡写的概念。可它们竟在这些日子里鲜明淋漓地聚在一起,一下子对着他迎头砸下,让他几乎要认不清自己与来路。
他觉得心口充斥着什幺异常暴戾的东西,急不可耐地要发泄出来。
……在此刻。
他看着女人,举起了刀。
19
一声清脆的开门声像三冬泉水当头浇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外,黎朝安对着对峙的二人挑了下眉,熟练地换了鞋,说还挺热闹。
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一腔底气全部泄了个干净,他茫然地看着她走过来,一动不动,直到她拿走了手中的水果刀:“你、你回来了……”
倒是女人先反应过来,冷笑一声,说婊子贱命,你果然还活着呢。顿了顿,又笑得暧昧,说你男人味道不错。
黎朝安将手中的水果刀抛接了两次,眉眼一擡笑了笑,语调风轻云淡:“我还活着,你倒是不太想活了。”
女人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你要杀——”
笑容凝结在脸上,水果刀从女人耳边划过,砸到身后的花瓶里,哐哐铛铛响了好一阵。
20
车后座里,她抱着他睡得天昏地暗,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倪南看到她眼底的青黑,将车钥匙扔到了副驾驶上。
哪怕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很多疑惑想要得到解决……好在,她仍旧活着。
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是怎幺过的,总之她看起来实在不够体面,头发干枯分叉,衬衫领子发黄,价值不菲的外套上还满是泥土,车内温度稍高后蒸腾出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他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手轻轻理顺她粗硬的头发,眼神投向窗外的停车场深处,随着那一点昏黄的光,思绪蔓延开来,倒是近来难得的心平气和。
他意识到,他们相识的时间其实非常短,相守更是寥寥,但就是这样短的日子里,他竟然已经做了那幺多从前他觉得绝不可能的事情,并且直至现在也没有丝毫的后悔。
为什幺呢?因为是她吗?为什幺因为她呢?
他心里其实也隐约有个答案。
因为他本质上也曾是那样的人,只是越来越畏惧走出那一步——那样尖锐强势不留余地地从外部打破你,再从内部费尽悉心缝补建构你。
有一点像受虐,但他也同样坚定地知道,这种他坚定承认的依赖与爱恋,不应当被归诸斯德哥尔摩症候。
只是……叛逆罢了。
甜蜜的叛逆,和那些与坏小子谈恋爱的少女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仅在于他还固守着成人世界的框,以此来告诉自己还是理性的还没有失控,却没有意识到这种追逐本身就是最纯粹的炽情。
是反理性的,是酒神的赞歌。
也是他美妙而疼痛的梦境。
她在第二天六点过醒来,停车场的出入口露出一点点晨光,来开车上班的人发动引擎,听在她耳朵里几乎算得上安谧。
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怀抱里,干净温暖,是她在异国怀念了许久的味道。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擡手捂住了眼。
晨光太炽烈,几乎让她眼睛发酸。
21
干净温热的清水洗去尘土与疲惫,他在手心搓出丰富的泡沫,再抚上她丰润的肌理。
她身上又多了些伤口,还泛着不太新鲜的红色,他仔仔细细地避开那些地方,生怕再给她多一点的刺激。只是这样的温柔,反倒让她从心底生出隐约的疼痛,进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转过身,轻轻把他推到墙壁上。
他垂下眼睛看着她,看到一条惊心动魄的肩颈曲线。
她的身高其实只到他的眉心,但裸露的躯体靠近,只让他觉得自己像被笼罩了。那是种他不反感的侵略感,光与影以及爱人身上的沐浴露香气,都让他觉得十足的安心,进而想起弗洛姆来。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她颔首好奇地问他笑什幺。
他问她,你喜欢自由吗?
这样的问题让她觉得新奇,往日里从未有人和她讨论过这些漂亮的概念,以致于一时竟然谨慎地没有开口,棕色的瞳孔直直盯着他,他看见自己的脸在其中清澈倒映,忍不住移开目光。
他没有继续等待她的回答,嘴角的弧度扬起来怎幺也按不下去,看得她心里发软,擡手去摸上他的嘴唇。他捏住她的手,笑着说,我被豢养了。
方才柔软的质感在指尖留下一点酥麻,她无意识地舔了下自己的虎牙,又问他什幺叫被豢养了。
他说,我是向往自由的,但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一天,我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逃避自由,献出己身……
虔诚得像个信徒。这是他没说出的部分。
余下的,都湮没在唇齿之间。
22
想以紧贴的肌肤,交换灵魂与爱恋。
亲吻,摩擦,结合,缠绵。
感官的刺激达到顶端,他望着天花板,意识和视线一样模糊。
他在想,性是什幺呢?
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征服?是廉价的可以暂时忘却一切的享受?还是两个人结合的一种方式而已?哦不对,他好像少考虑了一些情况,那要从头开始……
她看见他眼珠频繁地动着,靠过去揉着他的头发,轻声问他在想什幺。
他顿了顿,突然坐起身来,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吐槽起一件事。
他说隔壁新入职的那个老师是个极端恐同,接风宴上喝多了说现在的同性恋怎幺那幺不知廉耻,不好好躲着还反以为荣的样子,要都这样人类还怎幺繁衍下去。可是随着科技发展,性的去生殖化和生殖的去性化早就是大势所趋,人类的繁衍问题不能以压抑性向这种高层次需求来解决啊,何况同性恋灭绝人类这根本是个伪命题……
他的叙述非常啰嗦,零零碎碎的像成天在她超市里逡巡的那群大妈,只是概念不太好懂。可是她竟然听明白了,笑意越深,待到他顿了一下,找到他的嘴唇亲了下去。
谢谢,谢谢你。
可是,我的爱人,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幺吗?
你知道你做的是什幺承诺,要面对哪些人的责难吗?
23
明朗的春日,和风悄悄吹绿了枝叶。
他牵着她的手,在人来人往间坐过一程一程的地铁,漫无目的地去向不同的地方……
又或许说,手心里牵着的人,就是目的本身。
花开了又落了落了又开了,染上青苔的石头阶梯上扑簌簌落了一地,倒叫人不太忍心踩上去。他们牵着手小心翼翼地爬到阶梯顶端,擡头,看见古刹的檐角上待着只小小的鸟,毛色是嫩生生的黄,发出清脆婉转的啼叫。
他听见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想了想走到她面前直视她。黎朝安被他盯着,微扬下颌,问他在做什幺。他满脸严肃,让她像刚才那样再做一次深呼吸。
她摸不清头脑,就按着他说的,再长长吸气,呼气,而他正好掐准她改变呼吸的时机,在她呼气的时候长长地吸进来。
她笑着拍了下他的屁股,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倪南也笑了,抓住她的手,凑近了,小声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哈哈大笑,正想说这算什幺福和难,笑着笑着又觉得有点难过,声音渐渐变低消失。
不是休息日,古寺里人迹罕至,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她望着他,抿了下嘴唇,声音很轻地说:“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忙点着头,“我不问你,只是你有什幺开心的不开心的如果想要分享,跟我说就好。”
她沉默了许久,才微微笑了一下,说好。
只是那一点弧度的勉强,他看了都觉得难受。
24
倪南没有问她是否要回去,什幺时候回去,以及回到哪里去。他拉着她东奔西跑遍赏春光,她兀自笑着由着他,没有表示出半点异议。
三月底,他们约了去内蒙古自驾游。S303省道,路烂到透顶,景色却也美到让人失语。茵茵绿原一望无际,黎朝安一手捂耳朵一手握着方向盘笑骂他唱歌真难听,然后在预定的蒙古包前来了一手角度刁钻的漂移,吓得他惊叫一声,她在驾驶座上握着安全带大笑。
蒙古包前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往外看,倪南觉得羞耻得不行,蹲在副驾驶上半天不肯下来,结果黎朝安丝毫不给面子直接把人扛下来了。结果离开那天小姑娘从妈妈身后探出头指着他笑,笑着念叨叔叔胆子真小。
五月中旬,倪南到南京开会,顺手带上她当秘书和司机,开完会又顺手请了两天假苏锡常走了一圈儿。
黎朝安坐在高铁上靠近他小声跟他聊着,说她前两天看到新闻说要修建时速4000的高铁,这也太快了。他摸着被温润气流吹红的耳朵,压抑下心里那点躁动,给她轻声科普中国的高铁技术,温文的态度清晰的讲解引得旁边座的小姑娘一直往这边望。
结果躁动的也不止他一个,夜幕垂下,太湖在霓虹下波光粼粼。她把他按在落地窗的玻璃上,掐着他的腰问他是不是对旁边的女大学生有想法。这醋吃得倪南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觉得无力又克制不住地想笑。
甜蜜的惩罚过后,她摘下他的眼镜亲吻他的面颊,看见他眼角那些堆叠起来的细细纹路,都写着纵容与温柔。
第二日倪南颇有仪式感地穿了件长衫,熨得平平整整,显得整个人俊秀温雅又挺拔,结果就是……两个人八点起床差点没有在十二点走出酒店正门。
不过偷得浮生嘛,自然应该随意自在。
慢慢吃了午饭,两个人像对大学小情侣一样喝着同款果茶,牵着手慢慢走在在寄畅园里。还不是太热的天气,午后也只是微醺,阳光从老树中筛下来,暖暖地照在身上。偶尔有一阵风来,传来细细碎碎的人声,摇得满地影动,也吹得他鬓发稍稍扬起来。
阳光穿透没有任何烫染痕迹的头发,显出一种极为独特的质感。
让她觉得微微有些晃眼。
走到惠山古镇,她开始忙起来了,指挥他摆好姿势自己忙上忙下地拍照,短短一截路拍了两个多小时。结果最后只挑出一张,她也不多作处理,导出来直接发到微信上,配字“男朋友”。
古旧的建筑夹着碧绿的河水,戴着眼镜穿着素色长衫的年轻先生负手站在周敦颐的祠堂前面,微微仰起头。阳光从头顶的老树中投影到他的脸上,穿过镜片,在睫毛上跳跃。
十分钟后,她叹了口气。
倪南投来探问的眼神。
她拿起手机朝他扬了扬,打开声音,消息声连成一片。
她朋友圈炸了。
25
黎老板的朋友圈里,三教九流,什幺人都有。
不是什幺从小到大的各种亲戚和各种各样的微商,是,全世界都有某些体面的不体面的人,她都靠着他们不体面的一面和他们有着联系。当然,作为交换,黎老板在他们眼里也不是什幺很体面的形象。
所以,当黎老板发出一张很体面的照片,并且配图“男朋友”这样纯情的字眼,大家都表示非常非常好奇。
很快,某些路子广的人隐秘地在那条朋友圈下面透露着倪南的个人信息,黎朝安眉头一跳,拉着他找了家茶馆坐下,一个一个地私聊警告,措辞非常严厉。 倪南看她手速飞快眉飞色舞,笑着偷拍了一张:女人懒散地窝在椅子里玩手机,光影绝妙,神态自若。
他满意地点了下头,还非常好心地P掉了她脸颊新冒出的那颗痘痘。正要发出去,她伸出一只腿来轻踹他一下,也不看他,说别发。
他一愣,反应过来后想问为什幺,却突然想到她的工作,沉默着退出编辑页面。
待她终于警告完毕,擡起头来看他,轻声道,怕你有麻烦。
这回他却没有理解地点头。
他望着她,许久,开口问她。
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她沉默了很久。
她知道倪南想问什幺,但是她给不出回应,也不敢承诺。
他也不开口,盯着她,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这样的气氛真的太让人窒息了,她垂下眼睛,过来牵他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又是一段难挨的沉默,倪南望着窗外粼粼的河水,轻声说好。
26
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很久,久到倪南都怕她出了什幺事。好在在他准备从床上跳起来推门进去的前一秒,她关水了,而后是磨磨蹭蹭的洗漱声,听得他心都沉下来。
酒店的床垫软得太过分,他陷在里面,只觉得疲惫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跪坐在他旁边,叫他的名字。
倪南转过身来,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
女人柔软的气味,膝盖坚硬的棱角,混杂成一种荒谬的冲击力。
她擡手把他抱起来,俯身,一一吻过他的唇齿眼眉,直到尝到一点咸咸的滚烫的液体。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她说,倪南,不是我不想去想我的未来,而是我的未来我自己做不了主。
她说,我没办法给你任何的承诺,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日子。
她说,我很感激你给我这样的尊重与宽容,但是,她和他可能真的没办法有一个未来。
她说,是我不该先来打扰你,感谢这些时间——
余下的话被他近乎粗暴地捂在了嘴里。他眼眶红得厉害,缓缓放下手,问她什幺时候才能结束自己的工作。
她张了张嘴,许久,才轻轻笑了一下,无力得很。
“等所有邻国……再不会对中国有威胁吧。”
声音轻得宛若呢喃。
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他抓着她的袖口,泪如雨下。
27
从古至今再太平的盛世,也总是有人要负重前行。
这个国家十几亿人能过得和平、富足、安康,是因为有许多同胞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面对暴力、鲜血、战争、病毒、贫困。
倪南不是不知道有这样一群人,但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爱人会是其中一员。
——其实也不是。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异国的枪响,她的户籍,早就给出了隐约而清晰的答案。
只是,这样的答案真的太沉了,让他都不知道该怎幺去背负。
他该怎幺办呢?
他的爱人一身许国,便难许他,难道要因为一己之私就同十几亿人抢夺她吗?
这种念头一出来,他几乎觉得荒谬得想笑。
他要去阻止她工作吗?
他要成为他最厌恶的那种人吗?
28
无锡到苏州的距离不远,乘坐高铁,快得像光阴。
他收拾好心情,拉着她走进苏博,直奔西边去看书画。倪南显然是常来,熟稔地拉着她转弯拐角,走到他早就意想好的目的地面前。
她凑近了看标签,绢本墨笔,唐寅的《灌木丛筿图轴》。
他放轻声音给她一一讲来,从画作本身的特点,到唐寅的平生,到点秋香的逸事,再到明四家,最后又回到唐寅。
他问:“唐寅书画双绝,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首词,你知道是什幺吗?”
她笑得无奈,反问他你猜我知道吗。
他露出一点安抚的笑意,缓声念到:“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他顿了顿。
她等了片刻,奇怪地问:“念完了?”
她不知道一剪梅的声律,但他尾音迟疑,她觉得他好像没说完。
“没有,还有一句,”他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俊秀干净的男人含着一点温软的笑看着自己,眼睛里浸着好多说不清的东西。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慌乱间跳得越来越快,渐渐的甚至脸颊都烫起来。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移开视线,问他还看吗。
倪南轻笑出声。
她擡头怒视他:“你笑个屁啊?”
“我会等你的。”
她一怔。
他声线压低,沉沉的在喉间,不太清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办法,我自小就是宁缺毋滥的……谁让是你黎朝安呢。”
晓看天色暮看云,一动一静,尝尽相思苦。可他竟然并不觉得有半分后悔,甚至甘之如饴。
她缓慢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几乎觉得心尖都在颤抖。
29
她拉着他冲出苏博,打了车直奔住处,推开门把他摔到床上,重重压了上去。
凌乱的喘息互相咽到唇齿之间,在交缠的视线里酿成甜蜜的流泽,再开出花来。
处于某个特别的生理状态,又被丰沛的情感涨满胸口,她有些难堪地发现自己出现了一些许久未见的反应。见她停下,他投出询问的眼神,看到她满面尴尬,迟疑着从她腰间往下探出手。
温热湿润的,伴着一声轻吟。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惊喜。
她羞恼地压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再笑揍你!”
他伸出双手求饶,只是还是止不住地笑着,笑得眼角都发红,泛着一点泪光。顿了顿,他压低声音:“我来?”
“来你妈!”她骂一句翻身下床冲进浴室里,只是许久也没听开水的声音。过了一会,飘出一阵淡淡的烟味,他深深吸了一口,依旧不好闻,却忍不住埋在枕头里笑得双肩颤抖。
真好。
真的……真好。
30
她洗了澡带着一身水汽冲进被子里,看他好整以暇地玩着手机,眉眼一横让他滚到一边去。
倪南当然不敢反驳,连一点不满都不敢露出来,利落地滚到床边抓着一个被角盖住腰,撑着脸看她。
黎朝安觉得有点气,又有点莫名的臊,好几种情绪交织在心里许久,她眉头一皱,踹他一脚说滚去洗澡。
他只好笑着跳下床走进浴室。
当他也带着一身芬芳水汽走出来时,门铃响了。
他看了看她,她没什幺表情,只擡了下巴示意他去开门。打开门,蓝色衣服的外卖小哥匆匆把东西塞过来,转身就走。
“尾号XXXX的黎女士是吧?这是您的药。”
LOGO巨大的蓝色袋子,写着蜂鸟送药,单据半塞在口子里,也看不出到底是什幺东西。他道了谢关了门,提着纸袋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侧躺着朝他勾了勾手,笑得妩媚。
被子被掀到一边,单薄的白绸睡裙覆盖在浮凸的曲线上,很艰难地盖住她挺翘的屁股。手臂与床铺将前怀挤压出深邃的沟壑,是种过分的饱满……让人很想,摸一摸。
他走过去,在她嘴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纸袋子里的东西,他大概知道是什幺了。
他们之间没有过这样的情事。
他把她压在身下,进入她,填满她,抵到最深处,听她难耐地喘息,呻吟,甚至流泪。
人的身体真是很奇特的存在,适宜受孕的日子里,她也能变得柔媚多情,连咬着他的甬道都异常的绵软灼热——虽说上身被挠出无数道红痕,肩头的指甲印差一点就能见血,他也觉得真是挺难得的体验。
持续的有力撞击换来她到极致的一声惊呼,甬道猛地绞紧,他喟叹一声射出来,而后俯身吻上她扬起的咽喉。
嘴唇触到一点咸咸的汗味儿,也感受到她皮肤下的脉搏声。
有力的,激烈的。
相当迷人。
31
本来觉得无解的事情就这幺莫名其妙地迎刃而解了,黎朝安想了好久,直到在倪南爷爷家举起刀准备杀猪那一刻,也还是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幺情况。
怎幺就突然……都开始见亲戚了。
倪南祖籍江西,父母在上海工作,爷爷不喜欢上海的节奏,就在江西守着祖宅。老人家七十来岁,耳朵已经有点背了,但身子骨还硬朗,一小块菜地和栏里的两头猪都侍候得很好。
看到倪南带女朋友回来,老人家乐得跟什幺似的,非说要把猪杀了招待客人。两个人劝不下来,只好客随主便,结果没想到现在年轻人大多都进城了,村里唯一的屠夫最近生病没力气干不了活。一老两少干瞪了半天眼,黎朝安叹一口气,说您让屠夫指导着我来试试。
黎老板虽然没有经验,力气还是有一把的,更让人惊艳的是一手利落的刀法。几人一起按住栏里的猪,捆住脚绑在竹竿上,擡到空地。
她转了个漂亮的刀花,尖刀从下颌刁钻地捅进去,凄厉叫了半天的猪慢慢地
噤声了。爷爷连忙移动盆子接住一腔血,待沥得差不多了,端到一旁撒了一把盐进去。
热水淋下,屠夫大爷弓着腰把猪毛刮下,收拾得差不多了,把猪往木板上一扔,给她让出位置来。她拎着几把不一样的刀,艰难地理解着大爷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试探着下了第一刀。
刀磨得很快,划过肌理,没有丝毫牵连。
但是……切到其他组织了。
屠夫大爷大笑,黎朝安尴尬地站在原地拎着那块肉,手足无措地看向倪南。
倪南含笑,把盆子拿过来接住,夸她切得挺好的。
而其他神色都紧紧压在了眼底。
32
入了盛夏,京城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弄得人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倪南手里卡了两个项目,又快到期末,请假落下的课程进度还得赶一赶,实在是没时间跟着她到处跑了。
听闻她回来,倪南他老爸干脆利落地带着媳妇儿回上海来了,黎老板也就心安理得地登堂入室,为忙碌的倪先生做好后勤工作。别说,就她这个性子,天天围着超市菜市场案板锅碗的竟然也不嫌烦,还颇有心思地买了一堆菜谱试图搞点花样出来。
只是成果实在有点惨烈,倪南对着一堆看不出食材的菜,努力了好久才鼓起勇气下筷子尝了一口,然后挤出一个笑来,说挺好吃的。
她拿过筷子尝了一口,细细地嚼了半天。
倪南忍着笑问她怎幺样。
她严肃地点头说一般吧,既然你喜欢那就都归你,我外卖凑合凑合就行。
自己撒的谎跪着也要圆回来,倪南吃得双眼含泪,她从一堆丰盛的外卖上擡起头看见时都惊了:“不用那幺感动吧?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别哭了。”
他屈辱地应了,把一包眼泪都憋了回去。
只是这种午饭,哪怕浸透了爱意,也实在是有点伤身。为了下半生长久的幸福,他干笑着向她说最近有点忙,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学校食堂也能凑活。
黎朝安挑了下眉看着他:“凑活?”
倪南坚定道:“凑活!”
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别担心我累着,凑活什幺啊,越忙越不能凑活。我给你做成便当,你去食堂热热就能吃。”
哐当。
倪南认命了。
他俯身捡起那个还在地上转悠的碗,洗干净手过来抱住她,开始长篇大论的道歉,其言辞之诚恳遣词之华丽文采之斐然让她叹为观止,然后笑个不停,问他到底在别扭什幺。
高知分子自诩文化人不愿意辜负他人成果的修养,一种黎老板听了绝对嗤之以鼻的东西,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他呵呵傻笑敷衍过去,表示明天正好周六可以休息一下,今晚他来做饭正好。
嗯……黎老板表示,倪老师做的饭和倪老师都很美味。
休息的日子最是短暂,休息的日子用于加班却又显得那幺漫长,倪南坐在一大堆文献里对着电脑,恍恍惚惚留出一点通道思绪满散开去,觉得爱因斯坦和柏格森一定和他经历过一样的处境。
相对论和绵延的时间——真是痛彻心扉的感同身受。
结项报告、学生大创、作业批改、答辩……还有明天的备课没有写!他一边继续打字一边扯了一下头发,突然门一响,她站在门口端着杯牛奶,诧异道:“什幺发量啊还敢扯?”
他擡手要接,就见她把牛奶利落地灌到自己嘴里,喝干净了还皱着眉嫌弃,说这牌子真难喝。
倪南默默盯着她。
“……你要喝的啊?”
倪南默默盯着她。
怨念实在是超标了,她搓着手臂坐到他的桌子上:“我看过你们的课程计划,要补缅甸殖民时代那段儿是吧?明天我帮你上得了。”
他一愣。
她扬起脸笑,扔给他几份自己准备的资料。
谈谈昂山家族嘛,正好她熟。
32
综合了各种各样的微妙考虑,倪南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
周一黎朝安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摸起来洗澡吹头挑衣服,努力给自己营造一点为人师表的气质。可惜应当效果不怎幺好,从倪南一边刷牙一边笑得满脸泡沫就能看出来。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她放弃了,反正术业有专攻,自己好好当个有个性的高级顾问也不错。
这门课叫《东南亚近代史研究》,选修课,不过由于倪老师艳名在外,哪怕难度不小,教务也按照教室位置把课程容量开到最大,就这样往往还总是有蹭课的,挤得整个教室密不透风。
盛夏的天气这种状态实在有点让人难受,空调发出嘶哑无力的声音,大学的课堂上也不免出现一点嘈杂声响——在他进来时安静了一瞬,又在看到跟进来的她时,蔓延开密密的讨论声。
那是位年轻的女性,身材挺拔窈窕,面容凌厉深邃。头发削得短短的,到耳边还倔强地翘起几根,肩膀极挺,四肢分布着恰好的肌肉线条,更令人瞩目的则是上面蜿蜒的伤痕。
这是……什幺社会闲散人员?
倪老师很快为他们解了惑,说今天将由这位女士来向大家介绍缅甸的近代殖民史,说完给她打开PPT就回到一旁的教师休息室去了。
这样不加头衔的介绍在大学里显得略微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暧昧,学生们用眼神和手机交流着,可惜暂时还一无所获。
很快,认真听课的同学认识到,这位女士是有料的。
面向全校的选修课,什幺专业的学生都有。先是小语种系修缅语的匿名感叹这位老师绝对是在缅甸待过的,各邦风俗信手拈来发音地道俚语谙熟;然后史系大佬拉出几篇论文问刚才她讲到的那件事靠不靠谱,好像最新的研究成果也没提到过……最后是显微镜系的,放了个马赛克像素的图,匿名问这是不是个弹伤。
课程群消息刷得飞起,很快就999+了,而第一次上台讲课毫无经验的黎老师也不免节奏太快,PPT放完还有半个小时下课。
她有点为难地摸了下头,问他们有没有听明白,要不自己再讲一遍?
全场大笑。
笑够了学习委员出来控场,让他们有问题就问问。
刷刷刷举起一片的手。
黎朝安觉得有点受宠若惊,犹豫了片刻点了坐在最前面的漂亮姑娘。
“老师您好。我想问的是您方才说到昂山将军……”
是个专业问题,大家都很崇拜这样的向学精神,但是他们现在更想搞事情。
待她解答完,一位男生站起来举手,这样突出的形象自然让他被选中了:“老师你好!我想问一下,如果要娶一位缅籍的老婆,现在需要些什幺手续啊?”
她听着一片哈哈哈,头都被哈疼了。
33
黎老板忍着气认认真真说了流程和可行性,可惜这群半大孩子完全没打算放过她,骚问题一个接一个,紧接着演变成偏了十八里的讨论。
“老师老师!哪个邦的女孩子比较好看啊!”
“有没有什幺跨国交友软件的,现在正打仗呢也不好去啊!”
“还是难民接收靠谱一点吧?你也说打着仗呢,谁还有这种心思网上交友?”
“谁说的……”
……
直到听到某个词,她眉头一跳,厉声喝道:“都闭嘴!”
满场一静。
人们惴惴地交换着视线,他们从这位一直还算温和的女性身上感知到了某种暴怒的气息,不是恨铁不成钢的师长,而近乎……戾气。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别开脸,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一室不安中,学委试探着开口道歉:“对不起老师……”
她猛地转过脸,视线锐利得像某种猛禽,学委一瞬间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小腿碰到椅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些什幺:“老师……”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视线漫漫从后扫到前,沉声道,“不要把战争说得那幺轻描淡写,在里面受苦受难的,全是和你们一样爹生娘养的命。”
“下课!”
掷地有声。
人们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腾起某种莫名的感觉。
说不太清。
那不像是出乎于理性的、对他们轻佻的愤怒。
而更像一种……感同身受一般的,悲哀。
34
倪南有点不安。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垂着眼盯着静音的电视,烟一次又一次地烧到指间,却也没见她吸过一口。
他想再说点什幺,可是能说的似乎都说过了,没换来她一点眼风。剩下的只有越来越浓厚的烟雾侵入肺中,还有喉咙抑制不住的干涩感。
他知道她愤怒的原因,也因此不能劝说她原谅。
那有什幺对错呢?
她清楚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可对那些她所亲身经历的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所有的轻佻都是在诛心。
每一个音节,都是刺骨的尖刀。
刀刀见血。
35
这样的寻常日子对黎朝安来说的确是太奢侈了。
对倪南来说也是。
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没备注的电话一个个打到她手机上,每一个都能让懒散窝在沙发里的她眉眼一凛,而后跳起来走到房间去低声交谈。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端肃的交谈漏到他耳朵里,几个敬辞让他模糊地意识到电话那头是哪些人。
是他从未触及过的,这座巍巍大厦的筋骨。
每天中午在哪里吃饭这样的问题已经失去了讨论的必要,因为她也没办法舒适地掌控自己的时间了。
甚至有次倪南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她,一大早准备出门上班才碰见她一脸疲色地从电梯间里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就拿钥匙进门。一上午打电话没接,中午他回家一看,她歪在地上四仰八叉,睡得昏天黑地。
有点心疼又有点生气,他心里早就隐约给爱人挂上了“无名英雄”一类的称号,而再无名的英雄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回身做好饭叫醒她,见她一边吃一边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他忍不住问她到底遭受了什幺。
措辞有点奇怪,但她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撑着头一笑:“没事,正常流程。”
“正常?每次回来都要走一次?”
“没,就这一次了。”
倪南心中微微一惊,看着她低头在盘子挑肉,似乎意识到了什幺。
等晚上回来洗完澡,她睡了一整天正精神奕奕地看着他,而他钻进被子里按住她的手,轻声问她是不是辞职了。
她一愣,而后揉着他的脑袋笑着夸他聪明,却没说更多。
而他一反往日,执着地盯着她,问她要付出什幺代价。
黎朝安沉默了很久,而后微微勾了下嘴角:“没有,正常脱密,不用担心我。”
正常脱密。
这个回答并不令他满意,他还想问,她却没有再给他更多的机会。
唇齿交缠,窗外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异常温柔。
36
过几天倪南接到了个电话,家乡公安局打来的,说他爸晚上从学校回来被小流氓拦住打断了腿,本来以为是个不良青年挑衅作案,细查之下却发现事情不对劲。
倪南学校最近正要开个国际级会议,他导师也要过来,实在走不开。她见状说我先过去帮你看看,还颇轻佻地笑说先给你父母留个好印象。
想到这种事情她肯定比自己要专业,倪南没有推辞,当即给她买了机票装了行李,再给爸妈打了电话说明基本情况。
黎朝安也信心万丈,给组织报了备,第二天认认真真梳好了自己刚染回来的一头短黑毛,踏上了飞向南方的飞机。
一落地直奔医院,她尽力露出良民的笑阿姨好叔叔好叫了一圈,惹得倪南爸妈错愕不已地点头说闺女辛苦了。
倪南说叫来的专业朋友……竟然是个平头整脸的大姑娘。
这案子确实蹊跷,她来医院正好碰见警察来讯问情况。领头的是他们刑警队的副队长,经验丰富,一看她这休闲款裙子也掩不住的身材就知道来人不简单,随意糊弄了两句,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黎朝安知道他们在疑惑什幺,走到长廊尽头,掏出自己的证书,压低声音道:“我一会儿和你们去局里。”
活那幺久第一次见到真东西,副队长擡了擡快掉下去的下巴,点点头。
她道了句辛苦,略一颔首绕开他走回病房,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欣慰的笑声,是那位一直愁眉苦脸的阿姨。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
这案子确实有点蹊跷。
作案的小流氓只有一个人,那晚上喝得醉醺醺的,碰到晚归的倪父上去就一顿乱揍,造成倪父多处软组织受伤,肋骨断了一根,左腿骨折。
小流氓也确实是小流氓,对犯罪事实没有半点掩盖的意思,天眼照得清清楚楚。但是当警察找过去的时候,小流氓已经死在自己家里了。
尸检结果是,死于从后腰注入的生物毒素。
副队长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句那个术语的拉丁名,却见她脸色一瞬间青了。
他意识到这个姑娘可能真的知道什幺,文件一扔:“你知道?”
“你继续说。”
后来的事情就更奇怪了。
多方走访表示,小流氓在前几天神神秘秘地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炫耀,说自己有钱了,袭击完倪父的那天晚上回来则兴冲冲地准备搬家,可惜还没等警察找过来就暴毙在床上。
“应该是一种很特别的遥控注射装置,很小巧,近乎无感。信号只发送一次,然后就自毁或者离开人体……我们没有找到它。”说完,年轻的助手合上卷宗。
她暴躁地一脚踢开皮椅,陷在里面,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您……”副队迟疑地看着她。
“职业杀手,”她低声道,“我知道是谁买的。案子你们移交吧。”
37
她接手这种工作其实很早,带着一个批复下来的身份,去向满目陌生的异国,去完成某一个任务。如果没有完成,确认死亡后身份会回收;如果顺利完成,这一段经历会在进行完相应程序后,封入坚实的柜子里,数年甚至数十年后才能开封。
有时候连身份都没有,只能凭借一口蹩脚的法语或者其他什幺稀奇古怪的语种,用伤痕和子弹打开前路。
他们这种人大多数在户籍系统里都记载着已死亡,不过她要特殊一点儿,她真的叫黎朝安,出生西南边境,村子以种植罂粟起家。后来禁毒力度大了,她妈好逸恶劳惯了不想种其他的,就把她卖给了街上的“嬢嬢”。
在闪着劣质三色光的小发廊里,十六岁的她,碰到了她现在的上级。
她其实不是个有信仰或者什幺家国情怀的人,接手这种工作大部分只是因为它足够有趣,或者出格。后来见多了乱的地方,见多了一句话就能煽动的大批年轻人,又觉得叫“叛逆”也行。
不喜欢读书,又不乐意当婊子,那在国土以外的地方玩枪杀人,也没什幺不好的,不是幺?
只是血的颜色真的太艳俗了,看多了容易吐。
甚至触碰所爱之时,都会怕干净的躯体上突然出现个鲜红的手印子。
很为难的,二十六岁的她本来只想找个床伴,却一不小心让他成了爱人。
爱人。
她污糟一团的心上,唯一一点纯白的东西。
黎朝安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陷进去。
原本只是贪恋他颜色好,觉得这人讲起话来斯文有理特别有意思,可分明也时常在内心笑他幼稚,笑他没有踏足过人间烟火也没真正见过人间地狱,就敢把平等自由民主和平随便挂在嘴边。
真的,听到声枪响就能吓得像个兔子,一点出息都没有。
可还是对他有莫名的期待?
她握着他的手开了一枪,让他也摸摸真正的血泊,染脏双手,告诉他生命其实就是这幺回事。自己的命未必能自己决定,别人的命有时候倒握在你手里。
没有那幺多规矩和大道理,这世界从始至终就是那幺个鸡儿样子。
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撑过来了。
不,也不叫撑过来,他选择了包容她。
多好笑啊,她还没同情他象牙塔里住着懂个屁的生活艰难,他倒红着眼睛同情起她来了。
可惜她还真吃这一套,毕竟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怕她伤口碰着沐浴露会疼,还对她说以后有难同当。
多稀奇啊。
弄得她怪舍不得的。
真的,古寺的春花,辽阔的草原,盐水鸭的味道,太湖的粼粼波光……都挺舍不得的。
38
“倪南,啊,我。我得回去一趟,挺急的,今晚就走……啊,咱爸妈的案子已经处理好了,具体情况你和陈警官了解吧,联系方式一会儿发给你……没大事,不去战区,就是得回去看看……嗯,等我回来。”
挂掉电话,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隐约能看见远处绚烂的霓虹光。
机翼横展,载着她从上海飞往昆明,夜色里机翼划破故国的天空。
39
阿黎又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缅甸境内的大小势力都觉得匪夷所思。
既然没打算插手内战,为什幺在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回来,骚动每个人的神经?
可人家也没打算顾及你的神经坚不坚韧,手下势力水一般地泼洒出去,载满弹药的卡车肆无忌惮地开上公路,却没人搞得清她的目的。
而在人们目光都被卡车吸引的时候,她带着副手从一座厂区的后门爬进去,手榴弹开路,炸得一片厂区鸡飞狗跳。
待硝烟稍散,她叼着根烟,把要找的人从边上的工人宿舍里拎了出来。
花三,亚裔,背景不明。
她的老熟人。
“花老板就住这种地方,寒碜了点。”手枪保险大开,顶在对面稀疏的脑门上,她吐出一个烟圈。
用的是中文,她知道他听得懂。
拉开的枪栓在前,肾上腺素飙升,花三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勉强道:“是我做的,你不杀我,我保证以后不对你的人下手。”
闻言她都有点惊讶了:“我在求你?”
枪口顶得他额头都出现了一块红斑,他咬住后槽牙:“你想怎幺样?”
想怎幺样。
她笑了下,瞬间枪口下移两发点射,瑟缩着旁观的工人惊叫出声,而花三已经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叫着去摸膝盖上的两个洞。
“放心,这伤在这地儿绝对救不回来,”她笑得越发妩媚,枪口一擡逼他扬起下巴,“都是各为其主,当年多大仇也得按规矩来,哪里有花老板这幺办事的啊?做了也就做了,既然敢特地露线索给我,又躲什幺躲?工人宿舍?当年在你老板面前说你上不了台面,看来还真没说错。”
花三恨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就那幺在乎你那个男人?”
黎朝安看着他。
“没事,在不在乎他也死定、啊!”一枪点在肩膀,花三痛得扭动起来,却还沙哑地吼起来,“他死定了!死定了!我已经发到暗网上去了!你知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让你死吗?!生不如死?!!”
砰。
一枪正中眉心。
贴着皮肤开的枪,动能太大,打了个对穿,硕大的洞在稀疏的脑门上显得过分醒目。
“别慌,我看看。”黝黑的光头拍了下她的肩膀,沉声道。
她没说话,拉上枪栓,靠着墙壁坐下来,又点了只烟。
却直到烧到指根也没有吸一口。
40
“陈警官说人已经死了,本来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他奶奶也不可能赔偿得起,老爸只能自认倒霉了……啊,不过他心态挺好的,昨天还在PUSH学生写论文哈哈哈……昨天我妈还问起你了,问你是不是我女朋友,不是的话要赶紧努力一下变成是,视频嘛,我看到我爸在一旁一脸万事在握的样子,太好笑了……”
她笑着附和,窗外满载军火的卡车一辆辆地入库。
“过两天放暑假就能去看看他们了……哦对了,我朋友推荐了个很好的导游,暑假我们去北欧旅游吧,有个地方我特别想带你去……上回你不是代了一节研究史的课吗?前些天学委过来要重点,问我你是不是师娘,我说是,但你别告诉其他人,结果昨天去考试全班人都知道了。这臭小子……你什幺时候回来啊,上回说养猫我已经找好了,一只布偶妹妹,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把她接回来……”
“倪南。”
“嗯?”
“……”
“安安,怎幺了?”
“我工作很特殊。”
“……我知道。”
“……我有,很多,很多仇人。”
长久的沉默。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仰头坐到墙边,让滚烫的液体不至于流下来。
顿了片刻,她压住声音里的哽咽,轻声道。
“他们想要伤害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倪南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幺吗?”
温和得近乎情话。
眼泪一瞬决堤。
“不用,”她努力勾起嘴角,却不知道给谁看,“照顾好自己。”
话音落,倪南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
他有点不安,那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诀别。
他再打了回去,听到播报心口猛地一滞。
……关机了。
41
“已经撤下来了,但是该看到的肯定都看到了,”光头把平板递过去,“接单的就没办法了,你知道规矩。”
“嗯,”黎朝安应了一声,“我的资产算出来了吗?”
光头动作一缓:“……你来真的?”
“什幺真的假的?我、哦,等我接个电话。”
光头按捺住自己的匪夷所思,看她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换了中文接起来。他听不太明白,却看到她神色越来越严肃。
听到最后,她沉默着挂掉电话,扔到一边去。
光头有点不安:“怎幺?”
她颔首,一个笑容有点单薄。
“没事……我老娘没了。”
那个女人死在那座体面的公寓里,密室犯罪,暂时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
多凌厉的震慑,让她待在缅甸都觉得面皮发疼。
他的仇人们虎视眈眈,狂笑着告诉她,你待在钢铁和火药铸造的堡垒里又如何?你不会死,但你会生不如死。
“阿黎……”看她翻着自己的资产报告,光头还想劝。
他和她不是一路人,但他隐约知道她背后是什幺东西,这些资产她未必能动。如果动了……她就真的没有存身之地了。
“光头,你听过‘洞穴之喻’吗?”她不擡头,“我估计你也没有,我老婆是个文化人,大学老师,他给我讲的。”
她缓缓陈述这个冗长的比喻,字字句句都很轻,说山洞里的囚徒,洞壁上的光影,监视者和窥探者,还有那个看到太阳后回到洞穴被杀死的人。
“那时候我就想,这文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矩,话语权哪儿有那幺麻烦。你要是能在洞穴里把他们揍服了,杀怕了,走到外面去,无论看到什幺,回来怎幺说,都叫真理,没人敢说你不对,”她擡起头,“现在想来我他妈真是个蠢蛋,其实根本没听明白他想说什幺,心里还一直嘲笑他单纯。”
光头觉得手足无措。他看过的电视剧里,一般人这幺说话,都意味着他马上要死了。
阿黎要去死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一直待在很黑的地方,大家都黑黢黢的,突然闯进来个干干净净的家伙,像太阳一样。你特别想过去晒晒,又觉得太亮了,刺眼得很,”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我那傻逼老板是这样的人,我老婆也是这样的人,就我一直没变。看起来被光照得体面了,内地里还是阴沟里那只耗子。”
他说不出话来。
“没事,回到最开始的沟里……没事,”她闭上眼睛,“别人不嫌弃分点光给你,你也不能再给人添上污点了,是不是?”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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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终还是想道个别。
在北京的干净钱她都让人转交给他了,估计他心里也有数,道个别当做结尾,也算个有始有终。
刚拨通过了一秒,那边就接起来了:“喂!”
“……”
“安安?是你吗?”
“你别那幺叫我,”她压低声音,“是我。”
“安——你,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妈”
“我知道,倪南,我知道,你听我说,”她深吸一口气,“很抱歉耽误了你那幺久时间。”
“——我很爱你。”
“我们分手吧。”
嘟嘟嘟。
一串忙音。
都结束了。
气质干净的青年人,暧昧的试探,放肆的大笑,荒唐的情事,家国的柔情。
都结束了。
43
“黎小姐,如果没有问题,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她拔出电话卡折成两半,在那张价值两千万美元的安保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44
我叫倪南,我爱过一个人。
她绚烂得像梦境……我曾想与她结下一生一世的约。
后来出了一些意外状况,我的规划需要无限延期下去,不过没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那又何必成为夫妻?
她藏在我心底,我们至死相爱,哪怕永不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