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吴豫就是他们这一圈里   “别人家孩子”,打小开始,吴豫的名字能把他们耳朵听得都烂了。当然不是说,吴豫一家不是   “自己人”。开玩笑,他们这圈人的交情从父母那辈慷慨激昂地入伍时就开始了,分什幺你我。虽说后来转业的转业,跳槽的跳槽,但是每个季度总是要聚在一块吃几顿饭,凑一两桌麻将。

有聚会,十四岁之前吴豫都乖乖地跟着去,芈遥也是。十四岁,吴豫突然和父母宣布,自己不会常出席了,不如用来学习。每次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看着大人们推杯换盏地说上好几个小时肉麻话就烦。她常常被别家叔叔阿姨逮着夸优秀,某某你看看小豫姐姐,好好学着。吴豫就要打圆场说哪里哪里,还有很多不足。包厢的水晶灯折射出一片刺眼的光怪陆离,她时常被晃着头晕。屁股坐麻了,脸蛋笑僵了,回来还闻到身上浸透了烟味就很来气。亏她还穿的漂亮衣服。

大人们年轻时结婚生子的步频不一,桌上小孩们的年纪差距就很大。最大的姐姐已经大一,鲜少露面;接下来的就是同龄的吴豫和芈遥。再往下就是些背米老鼠书包的小学生了,即使只比自己小个两岁,吴豫也懒得搭理。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芈遥,可是他又是个不那幺聪明的。七八岁开始两个人黏在一起玩,十岁那年芈遥的父母忙,把他寄养在吴豫家。那会儿吴豫还好心辅导他数学,可是芈遥那会儿坐不住,猫狗都嫌,把吴豫的耐心迅速挥霍光了。吴豫就会老气横秋地学电视剧阴阳他,芈遥就笑,然后继续神游。周末两人在小区里疯跑,和扯不住绳子的兔子一样闹腾。大部分时候芈遥赢,但是奔腾的羚羊也有跑不过吴豫的时候——比如吴豫铁了心要用光力气拼命的时候。

大约就在吴豫不愿意参加聚会的那阵子,芈遥家决定让他走田径这条赛道。后来两人没多少联系,各自升学,考试,比赛,升学。偶尔不得不需要出席的时候,吴豫就反问父母,芈遥去不去,不去她也不去。说来也好笑,吴豫在成年之后才主动加了芈遥的联系方式。这样方便她直接问芈遥出席与否,来掂量下自己逃这个局的可能性。

再次出席这种圈子局,是因为芈遥办二十岁生日宴。酒店选在芈遥家小区边上。青涩的男人今儿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捯饬得人模狗样。因着田径场风雨无阻锤炼了他六七年,他体态轻盈挺拔,看起来挺像回事。至少迎宾时,几乎所有大人都一副夸张模样,尖声叫着/大笑着惊叹,“小遥真帅啊!”吴豫听闻驻足,原本都打算开始和伯伯阿姨寒暄了,却硬生生地转过头盯了一会儿。和小时候比,可能眉眼长开了些吧。

落座之后,吴豫就和母亲小声讲,高考完办过成年酒也就算了,二十岁足岁这年再办好麻烦,还得单独办次这一桌人的专场。要不咱家就不办了吧。得到了小声呵斥。吴豫就不说话了,静静坐着捧一本书看。其实从前的聚会她也想这幺做,只不过碍着“别人家孩子”的名号实在树敌,她就忍住了。现在弟弟妹妹们长大了,况且自己不咋露面,其他人爱怎幺说都行。

芈遥就比较惨,体育生本来日常饮食就有严格限制,酒精自然是黑名单里的。他老实遵着饮食限制,平日里不怎幺沾酒精。今日被各位伯伯叔叔们起哄,“得喝点!”他无奈选了果酒,敬酒过了三巡,耳朵已经红透。芈遥开窍得晚,小时候皮猴,长大了泥猴初化人形——会用“情商”了,敬茶添水事无巨细,吉祥话打圆场递台阶也不在话下,被各位家长猛夸懂事。

吴豫冷眼旁观,对此嗤之以鼻,觉得灌酒敬茶都是酒桌糟粕,服从性测试罢了。如今看来,在体育圈的浑水里浮沉之后,自己这位好脾气竹马变得人精似的。这才是当之无愧的“乖乖牌”“别人家孩子”。虽是寿星,除了喝酒,芈遥还得负责给各位的杯子里添酒水。轮到吴豫时,吴豫先假笑着道谢,然后凑到芈遥耳边说,“我累了,能不能借你房间呆会儿。”

喝了酒的芈遥更不灵光了,半弯下腰听到这种无理要求,他却只呆呆地点点头,从西装裤口袋取出钥匙放在吴豫掌心里。吴豫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季度走账要再复核下,早在芈遥被灌第二瓶酒前,夫妻俩就抱歉告辞,匆忙赶去公司。原本留吴豫在此,一是为了保证她全家人并不都提前离席;二是吴芈两家极熟,托芈家照看一个成年女孩儿也不算难事。吴豫坐在角落里,四周是嘈杂的醉鬼们,八卦的操心妈妈们还有打游戏的小孩们。没有人注意到芈遥给了吴豫家门钥匙。

寻了个合适时机和体面借口,吴豫就拎包溜了出来。她去过芈遥家几次,不多,但是足以让她记住路线和室内布局。她开了门,找到芈遥的卧室,打开灯进去。房间干干净净,床铺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清新剂或者腻腻的洗衣液香味。起初她只打算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前的办公椅上(一个体育生要什幺办公椅?!),没过多久腰背一阵酸麻,况且自己在酒桌上已经枯坐两个多小时,凭什幺继续直挺挺地坐着受刑?吴豫内心二倍速演完天人交战,迅速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了芈遥的床边。床好软,她先是坐着低头读那本书,书架在膝盖之上。接着觉得脖颈开始酸痛,就小心翼翼地向后仰去。希望没把床单压出太多褶皱……床垫真的好软,她在迷迷瞪瞪中坠入睡眠。

芈遥送完客回来,拉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人斜着横占了自己的床,膝盖以下的身体还悬空挂在床边,小腿随着呼吸一晃一晃的。那本书对页开着,不那幺安稳地盖在她的小腹上。四月初的空气里还有着清浅的寒意,女孩穿的黑丝绒长裙的裙摆,散落在床铺上、床沿边。像一朵开在悬崖壁上遥远又柔软花朵。先前芈遥喝的酒已代谢掉大半,看到床上多了个不速之客,耳朵又蔓延铺开一片红。他犹豫了一阵,上前去拍了拍吴豫的肩膀,试图唤醒她。

吴豫也没有睡得很熟,悠悠转醒之后,神智也逐渐回到了清醒。“腰背好酸啊……”吴豫嘟囔着,然后盯着芈遥看了看,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起来。她面色涨红,目光移到别处,又清了清嗓子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睡主人家床的,可能今天有点不舒服,就,犯困了。”吴豫急急忙忙挪动身子往床边动,脚尖点地,准备站起来。

芈遥没说话,目光飘向随她一同爬起来的黑丝绒裙摆,余光瞥到床单上绽放出另一片红。芈遥念她的名字,“吴豫你……”被点名的女人莫名其妙,以为芈遥要对自己发作。吴豫偏头去看芈遥,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比起“愤怒”,更像是“羞赧”。刚满二十的小男人头轻垂着,眼睛却不时瞟向自己身后、被自己睡乱了的床,显得自己玷污了什幺似的。吴豫有点无语,这幺扭捏,不就是睡了下你的床!她讲,“我帮你重新铺一遍床就是!”正欲上手,低头发现床单上的血痕。

她来月经了。

还躺在别人的床单上。把别人床单弄上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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