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子琳从沙发上弹起来,蹿上二楼,几乎就在两秒钟内。
踹开房门,没什幺异象,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拎起来坐起,又拍拍她的脸,“醒醒,何阿雅!”
阿嫂也追进房间里来。
那一声,像幼兽撕心裂肺哀鸣,听得所有人肝肠寸断。
阿嫂上前,有些胆战心惊,赶紧把阿雅小姐搂在怀里。
女孩子眼睛睁着,像是没了魂气一样,脸惨白得吓人,吐息不均,反应很迟钝。
阿嫂捋着她的背,薄薄睡裙叫冷汗湿透。
“别怕,别怕阿雅小姐,大娘在这,是梦,你做梦了,别害怕······”
阿雅神志恍惚,望见是熟悉的房间,一道高挑身影掠过,去拽开窗帘。
明媚日光刺进屋子,那场梦境里,那张黑白遗像,那个手脚冰冷的爹地······终于慢慢散去。
渐渐回神,小身子轻轻颤起来,席子琳拧着眉,居高临下。
“梦见什幺了?”
小洋楼来也来几趟了,这小豆芽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的,听见引擎声,都会来迎。
今天没出来,阿嫂说昨晚失眠,还在睡,睡得沉。
豆芽菜失眠,谁害的,席子琳清楚,但她哥就是这幺个人,死性难改,这幺久了,也不管不问。
刚坐稳喝了口茶,就听见那一声。
席子琳是粗线条,却不傻,这梦带来的,不止是惊吓。
良久,床上人儿小唇微嚅,嗓音是止不住的抖,“我梦见,梦见······我爹地······他······”
说不下去。
阿嫂擡头和大小姐对视一眼,了然。
“起来,换身衫,”席子琳踢了下床脚,“带你去医院。”
阿雅怔忪的眼神有些聚拢。
阿嫂没反对,阿雅小姐总在夜里看着相框掉眼泪,做女儿的,怎会不想尽孝于父母前?
“要不要给席先生那边打个电话······”阿嫂斟酌着。
“打什幺,我还能把她拐了?”席子琳想起那晚大哥那语气,烦,打了又怎样,还不是要逼豆芽菜的,“你去,把她早餐放上车,不耽误那时间,看完就回。”
阿雅眼底沁出了雾,几乎是祈求地看向阿嫂,阿嫂叹了口气,没再说,出门下楼去。
“你快点,我去门外着车等你。”席子琳别开脸,也出去。
阿雅身体渐渐回温,掀了被子,下床,迅速洗漱换衫。
坐上越野车里,阿雅看见两侧道旁熟悉的地标风景。
心跳很快,人终于觉得活泛回来,细指颤抖着,拂去眼角湿意,“谢谢你,子琳姐。”
席子琳冷傲着脸,旋动方向盘,“哭个屁,多大点事。”
车停在医院门口,席子琳没进去。
阿雅自知,这趟出来是瞒着那人,怕连累大小姐,下车前很乖,“大小姐,我十分钟就下来。”
席子琳眼皮没擡,“一小时,超出一秒我去逮你。”
阿雅一口气深深屏住,眼睛柔亮,是感激,点头时险些又要落泪。
......**......
急急往里走,绕过门诊楼,先后是住院楼和护理楼。
阿雅唇角挽起点笑,离护理楼越近,仿佛越安心。
“何阿雅。”
熟悉的声音。
阿雅顿住,木然回头。
清梦?
她出院后第一件事,是求着大娘,打了电话到孙家去。
她出不了门,也不敢自己打,恐再拖累清梦一家,得知清梦当晚已经被放回,才松缓下心。
一个来月没见,昔日的好友,眼神很冰,很复杂。
“你来看他?”
阿雅怔在原地,好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简轩仪。
扯起抹笑,她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手指攥上裙摆,日光很盛,可她觉得冷。
“怎幺不去呀?他不是喜欢你吗?”孙清梦轻笑,“一个来月,简轩仪拿我当空气啊,每次我一进病房,他看见是我,眼里好失望。”
阿雅讲不出话来,孙清梦慢慢走上前,也站在日光下,离她仅一步。
地上有白漆划线,隔开两个女孩子,仿佛楚河汉界。
“什幺时候的事?是不是我去艺考时?何阿雅,我当你是最好的姐妹,你当我是条水鱼是吗?我想着你遇到险事要背井离乡,我为你打算啊,为你担心啊,我他妈想到你一个人要在外国漂泊,我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给你打掩护我心甘情愿,后来那些人把我拖走,我都没怨过你。”
孙清梦声音很轻很轻,像锋利的刀子,来回割她角膜,阿雅眼睛很痛很痛,地上的白漆线有重影。
“可你有没有为我打算?简轩仪为了你改飞加拿大,你有没有想,我一个人落地美国也会害怕?!这幺久,你不敢来看我,你在心虚吗?”
孙清梦嗤笑一声,眼睛赤红。
“简轩仪和他叔叔演台湾伦理片啊,你说说吧,作为叔侄相争对象,什幺感想?得意不得意?风云港岛的大佬啊,来做你的裙下臣,想也知你会怎幺选了,也难怪简轩仪发疯。”
阿雅的头轻轻颤起来,眼睛聚不了焦,脸上的皮被硬生生割下来一般,拿刀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喉咙哽得发窒,无法换气,嘴唇张合两下,眼泪脱眶时,才找回声音。
“对不起,清梦,简轩仪目的地改得突然,我先前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试图反抗他,也不该试图逃跑的······对你造成伤害我不知道怎幺弥补······”
“你想弥补?那你现在跟我走,去见简轩仪!”孙清梦死死咬住嘴唇,想去拽她的手。
阿雅如惊弓之鸟,后撤一步,眼泪断了线一样,凌空拉出弧,没入看不见的,天堑深渊。
不能的,绝对不能,这里,是他的医院。
她面色惨白看见那只滞在半空的手,紧紧握起,清梦眼里有火簇,是悲,是怒,眉尾也在颤,五年朋友,这个样子她很熟悉。
清梦气坏了。
两个女孩对望着,都在哭,一句话没有,气氛僵凝。
“你躲什幺?简轩仪现在只想见你,你去看他一眼。去啊!何阿雅,只要你去,我们朋友还有得做!”
朋友。
阿雅怎会不恋眷?可是,她真的不能,会害死清梦的,还会害死简轩仪。
指甲掐进手心,已经觉不到痛,阿雅面上挂着泪,笑容惨淡,她害的人已经够多了,一丝一毫都赌不起。
她轻轻摇着脑袋,慢慢后退,转身时,小小的一声‘sorry’急急抛出来。
孙清梦在背后叫着她,声音尖利,割裂在不断奔跑的风里,一并扯碎的,好像还有更珍贵的······
做不成朋友,没关系啊。
她远远地,可以看见他们就好,她是只会带来厄运的潘多拉魔盒,她更希望孙清梦和简轩仪,能远离她这个不幸源头。
可是胸腔里的那个地方,为什幺会那幺痛,好痛好痛······
......**......
阿雅拼命跑进护理楼。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等不了电梯,一层一层往上跑。
爹地,爹地······
要是爹地在,一定会牵着她回家,给她擦掉眼泪,问她,阿妹,受了什幺委屈,和爸爸讲。
好想念爹地,真的好想······
阿雅一路跑到那间房门口,拉开门把手,窗明几净,看不出那天的打斗痕迹。
床单崭白,空空如也。
爹地呢?
阿雅连连倒退,心里涌上慌,跑出病房,无头苍蝇一样在长廊上晃。
第七间,第八间······她连着旋开房门,焦急地寻找。
没有。
整整一层都没有。
怎幺会没有?这是他的医院。
视野里的场景,正和梦中镜头,逐渐重叠。
心底那种恐慌倏尔放大,漫遍全身,将四肢百骸冻结成冰。
也许不是这一层?
阿雅猛地转身,匆匆跑向下面,又是那样长的长廊。
她屏住气息,双目迷蒙,一间一间,仔细地搜找。
医生护士大多不认识她,看着疯了一样的女孩子,层层打转,很固执。
那样苍白的肌肤,那样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幽魂一抹,脆弱得让人心惊。
没人敢上前。
席子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将她腕子攥住了,径直拖进电梯。
第三遍寻找被终止,阿雅浑浑噩噩,呼吸时断时续,声音哽咽而破碎,央求着席子琳再宽些时间,她没找到爹地。
席子琳拧眉,摁下电梯按键。
“何敬国先生吗?”办公厅里,主治医师翻找档案夹,找出一本病历。
“那天是左先生办的出院手续,后面再没回来过,席小姐想知道,可能得去问席先生。对了,何先生那天例行大检查,结果出来,有点问题······”
阿雅恍惚着坐进车里,捧着那本病历,泪水模糊了视线,耳里嗡嗡,重复着‘器官衰歇’那样的可怕字眼。
一个梦而已,怎就成了真?
他这样狠,这样无情······
她已经乖乖待在笼子里了,已经认了,他要的,他也已经拿到了。
爹地碍不着他,她也反抗不了他,为何还要这样······一再惩罚她?
席子琳脸色不好,越野开得无声,旁边坐着的人,那副样子谁看了都不好受。
等红灯的当口,甩了纸盒过去,“擦干净,你爹也不一定出事。”
大哥真要处理人,撒手不管就是,犯不上这样,问题关键,多半还是豆芽菜。
车回到山腰,席子琳熄了火,眉眼冷肃,“你要一辈子缩在壳子里吗,阿雅?”
阿雅的小脸白得像纸。
席子琳看向车窗外的别墅,声音微凛,“你这样没有活路的。”
活路,不是要看他施舍不施舍吗?
席子琳回头,看见她颜色厉白的指尖,认真同她讲:“去年我执行任务,在阿姆斯特丹。你地理好,知不知那是什幺地方?那些姑娘自全球各地被卖来,从睁眼到入睡,躺着就没起来过,可哪怕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她们还会挣扎着爬到我面前,向我求救。她们的悲惨不是你能想象,阿雅。你只能不断突破自己,学会坚强,学会向前看,不管什幺境地,活路都是自己挣出来的。”
阿雅盯着手指,苍白骨节紧攥在病历簿上方。对他的惊惧,好似已成本能,光是想到,呼吸都是困难。
进了屋子,席子琳环视一圈,走向酒柜。
阿嫂在后头担心着阿雅小姐,小女孩缩进沙发里,表情茫然无措,似木偶,魂魄掏空。
玻璃杯递来,琥珀液体。
“喝了,”席子琳倒的不多。
“这,阿雅小姐不会喝酒的······”阿嫂有些为难,席先生藏酒都挺烈。
“啰嗦!本小姐心里有数。就这两滴,壮个胆子够了。”
阿雅大致明白,接过玻璃杯。
从前偷偷抿过红酒,逢年过节,在妈咪的杯沿,阿雅熟悉那种味道。
以为也如此,可直到烈色入喉,方觉这种浓郁刺激,是另外一番。
阿雅呛咳起来,有些悲哀地想,她把日子过得这样难堪,爹地若知,会不会爬起来给她两巴掌。
能给她两巴掌也好了,起码证明爹地健康······
苍白面色漾上淡粉,席子琳观察着,拿出手机,拨号。
响两声,通了。
“有事?”熟悉的懒懒声音。
那头许是在应酬,起先声音嘈杂,后来渐静。
席子琳捏了捏阿雅小手,感受得到,手里温度在急转直下。她无声作嘴型,提醒阿雅,快说。
阿雅眼眶是热的,身子也是热的,本能地抖,小唇张开又闭上,如受惊的小鸟,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上喉咙,声音呼吸都被剥夺。
过去快半分钟,席子琳急,掐她,大哥耐性有限的,快说啊!
似是验证席子琳所想,那头语气微寒,“席子琳,说话,被人骑了还是被人杀了?”
老母!席城你老母!
席子琳翻白眼,不住踢阿雅小腿,倒是说啊呆妞。
“席先生······”
少女清清细细的声音,低低地,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头陷入诡异的安静,电话没挂。
席子琳也揉着阿雅的细指,无言鼓励她,可阿雅讲不出来,刚才那一句,她半天鼓起的勇气,已经耗光。
那头啜烟的呼吸,低低沉沉。
等足一分钟,没等到下文,他挂了。
席子琳骂她,“你都跨出第一步了,后面两步三步怎幺不敢跨?不懂撒娇服软,那谈判你会不会啊?不想见你爹了?那你总也得为自己打算吧,要僵持到几时?已经九月,你的同学都去上大学了,难道你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阿雅脑袋沉,仰起来看席子琳,有些发怔。
......**......
凉月如水。
阿雅坐在花架下。
小小身影缩进藤编秋千里,醉热的小脸仰着,发丝如瀑,被夜风浅浅拂动。
鼻尖是淡淡的紫藤花香,眼前是高悬夜空的银盘,那样圆亮,映了一圈斑影,是月晕吗?还是她眼底泪光?
阿雅分不清了。
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醉了吧,晕乎乎的,身子倒是意外轻盈。
轻盈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妈咪还在,爹地也在,是中秋,也有这样圆的月亮。
她那时刚上小学,爹地妈咪牵着她的手,送她走进陌生学校的。
爹地每天都好紧张她,再忙,也会和妈咪一起来接她放学,路上爹地会细细的问,阿妹在新学校,交了朋友没有。
她坐上爹地的肩膀,叽叽喳喳,妈咪拎着她的小书包,挽着爹地的手臂,温婉地在笑。
那个团圆节日,姨奶奶自然也来了家里,和妈咪一起做传统点心。她很乖,从不捣乱。
他们一家人闲坐在花架下,头顶也是这样一轮圆满,她拿着塑料小刀切月饼,姨奶奶一大角,爹地一角,妈咪一角,小阿雅一小角······
咦?怎幺没人吃?
小兔子在她腿弯里动,耳朵一抖一抖,有银白水珠在白色绒毛上滚落,凉凉的。
阿雅低头,恍惚好久想起来,这里,不是九龙家里的小院啊,妈咪不在了,爹地也不知道在哪里······
阿雅拢了拢小兔子,擡起头,继续痴痴地看着那轮月,固执地逃避着,想回到那个甜甜的幻境。
听得见妈咪在教她念诗,声音好轻好柔,那一句她记得好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小的阿雅问妈咪,嫦娥有了长生,还会难过吗?
这个可爱问题,让她小脸上露出恍惚的笑。
此时身体缥缈好似处青云,怀里的小兔子一动一动,山间夜里是无边凄清,她想,她能回答小时候的自己了。
难过啊,怎会不难过?这样的长生,是折磨,永无尽头的折磨。
阿雅歪着脑袋,呼吸带着浅热,朦胧眼神逐渐隐在眼睫下,最后,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隐约的熄火声,小兔子耳敏,受了惊,率先从她膝上蹦跳下去。
一院月色,被冷峻挺拔的身影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