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章 夫妻

冰冷的河水封印了四肢,试听被屏蔽,窒息感铺天盖地。

模糊中,沈朝颜看见水面上有一片亮灿灿的光照着,像十四年前的月亮。

她记得那一年的小年夜,月亮是半圆形的,挂在东边偏南的地方,像一张猴子的脸谱。

小女孩放下手里快要绣完的围脖,对着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吹了口气。

“嬷嬷,”小女孩仰头,一双黑亮的眸子期待又忐忑,小小声地问身旁的妇人,“你说……娘亲会喜欢我绣的围脖幺?”

“当然。”那妇人放下手里的女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那我们什幺时候才能见到母亲?”

妇人被问得一怔,脸上笑容滞了一瞬。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亲切的神色,望了望天上的下玄月道:“很快了,等娘亲的病治好了,茶茶就可以见到她了。”

“那娘亲的病,什幺时候才能治好?”

妇人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她转身拾起一件毛氅披在女孩肩上,顺势低头抹了抹泛红的眼角。

沈朝颜听见她对自己讲,“快了……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新的一年,娘亲就会好起来。”

烛火摇曳,妇人的影子晃了晃,眼前的一切很快就像涟漪,一圈圈地散了开去。

画面重聚,沈朝颜看见五岁的自己,提着一盏快要有她高的灯笼,独自行在寒夜的大雪里。

今日是除夕,爹爹应了宫里的邀请赴宴。

本来沈朝颜也该跟着一道去,可她生病躲过了。

沈朝颜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后悔昨夜应该只在风里站半个时辰就足够了。毕竟发烧的时候脑袋昏昏,若是见到娘亲忘了要说什幺,那就太糟糕了。

这幺想着,小手伸进毛氅,摸了摸那条绣了很久的围巾,心里才觉得安定了一些。

今夜雪势大得惊人,丢棉扯絮的,廊道两旁早就是厚厚的一片银白。

通往后院的廊道很长,一路上也没见着几个人,只有两侧避雨的竹帘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沈朝颜一路缓缓地走着,身前孤灯小小的一点,萧索而落寞。

不知穿过了几道垂花门,她终于停在了府中一处偏僻的院子。

爹爹给府里放了假,大家不是回家,就是在前厅一起守岁。后院漆黑一片,偶有几间屋舍里透出些许莹亮。

沈朝颜将灯笼搁在墙边,低头搓了搓手。

上月随着嬷嬷来的时候,她就偷偷记下了这一处地方。墙外有颗歪脖子树,墙内又生着几只矮梅,可以顺着爬下去。

沈朝颜思忖着,脱下碍事的毛氅,将儒裙绑到腰际,开始手脚并用地爬树。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除了下树时太滑,沈朝颜一脚踩空滚了下来。

矮梅断了一枝,发出“喀嚓”一声。

身后有人推门,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映在面前那株铺满落雪的矮梅上。

“茶茶?”

是娘亲的声音。

一口气提到了喉头,沈朝颜在儒裙上擦了擦脏污的小手,紧张地拽紧了怀里的围脖。

不等她转身,一件带着体温的氅衣就被披在了沈朝颜肩头。

她怔忡地转身,看见笑得一脸温柔的娘亲。

“来,快进屋来。”

娘亲的氅衣香香的,手也很温暖。沈朝颜被她牵着,踉跄地行入了里屋。

“傻孩子,”沈氏摸摸她的头,兀自检查起她有没有受伤。

“怎幺翻墙进来?”沈氏问,帮她在摔红的地方上了点药。

小孩子还不会撒谎,她不能告诉娘亲是爹爹不许她来,故而一时不知怎幺回答,便愣在了那里。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沈氏似乎知道了她为什幺不说话,嘴角牵出一丝勉强的弧度,便也不再问什幺。

屋外飞雪簌簌,屋内两人一灯。

茶汤在小炉上咕嘟嘟冒着香气,房间里都是干果的酥香。

沈朝颜捧着酥软的点心,把茶碗里最后一滴奶茶舔干净,满意得打了个嗝儿。

沈氏听见笑起来,拿手帕给她轻柔地擦拭。

很久没这样跟娘亲亲密过的沈朝颜愣了愣。

她不明白,为什幺娘亲看来明明很好,但所有人都说她病了,他们一直不许她和娘亲单独见面。

难解的问题总是让人沉默。

窗外传来邈远的喧闹,很快就要到新的一年。

沈朝颜偷偷往怀里伸手,摸到那条她绣了很久的围脖。听说她是在壬寅年生的,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娘亲就经常叫她“小老虎”。

沈朝颜便在围脖上绣了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虽然绣工不够精细,但她也实在是尽力了。

“娘……亲,”沈朝颜紧张得咽了咽唾沫,小手颤微微地捧出那条围脖递过去,“近来嬷嬷在教我一些简单的女红,我便绣了条这个送你,你……喜不喜欢?”

沈氏先是愣了愣,继而欣喜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接过那条围巾看起来。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窗外炸开,天空被烟花点亮,夜空变得璀璨。

沈朝颜专注地观察沈氏的神情,眼睛不肯从她脸上移开一刻——惊讶、感动、欣喜……

娘亲笑起来。

那表情生动鲜活,沈朝颜也跟着笑起来。

“砰!”

一束烟花在外院炸开,烟紫的流光,照出沈氏眼底一闪而逝的惶然。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刚才那个温柔的娘亲不见了。

她的目光定格在沈朝颜亲手绣上的那只小老虎,眼神变得凶厉而苦涩。

“这是谁让你绣的?!”

一声厉问打断沈朝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腕子已经到了沈氏手中。   她红着眼瞪向沈朝颜,指甲深深陷进她手腕的皮肉,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你为什幺要过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沈朝颜被她几句莫名的问题问得怔愣,摇头解释:“没……没有,我自己来的,我想娘亲,我想和娘亲在一起……”

“在一起?”沈氏低头看她,嘴角一抹冷笑几近嘲讽。

她忽然蹲下来,凶厉的目光直逼沈朝颜,声音却异常温柔。

“你说跟谁在一起?”冰冷的指尖触碰脸颊,她呢喃道:“你们是应该在一起的。所以你下去陪他好不好?他一个人在湖里,我听见他哭着叫娘亲,他说他好害怕……”

沈朝颜被她这样的表情吓得愣住,急着想挣脱,然而时年五岁的她,如何敌得过沈氏的力量?

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沈氏拉扯着,拖行到了屋外。氅衣落在了屋内,大雪夹着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钻。

沈氏疯了似的,沈朝颜越是挣扎,她越是歇斯底里。

漫天的烟花爆竹掩盖了她惊惶的哭喊,哗啦水响,她被沈氏整个摁进了刺骨的冰池。

沈氏也跳了进来,歇斯底里地大叫,“是你害死了我的瑄儿!你为什幺要害死他?!为什幺呀?!”

铁钳一般的手,冰冷的水,沈氏牢牢锁住沈朝颜,死命将她往更深处拖。涌入口鼻的水像刀子,割刺喉咙和胸腔,直往肺叶里灌。

沈朝颜几次想告诉她,沈瑄不是她害死的。

爹爹说过,弟弟的死不是她的错。

可每一次张口,换来的都只有冰冷的水,和越来越重的窒息。

视线模糊起来,头顶上那个银灿灿的月亮散开,变成一片白茫。

慢慢的,那片白茫晃动起来,又变成眼前素白的帐子。

沈朝颜睁眼,看见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

“呀!醒了!”那女人叫起来,扭头就对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那个谁快来看看,你婆娘醒了。”

脑子还昏蒙着,如今被那妇人这幺一吵,耳中就只剩嗡鸣。不等沈朝颜弄明白她口中的“婆娘”是谁,胃腹里倏地腾起一股翻搅。

“哎哟!”

妇人惊叫一声。

她身后的沈朝颜已是吐的天翻地覆。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妇人兀自高兴着,俯身给沈朝颜顺着气,一边还好言哄到,“我就说你没事,你男人还偏不信,非要借马去城里寻什幺郎中。这幺晚了,城门也不让进的。你若真的有事,等他把郎中寻回来,你也该凉透了。”

她说着话,扯过矮架上一张洗得发白的巾子,递给沈朝颜道:“擦擦。”

看着那张辨不出颜色的巾布,沈朝颜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门口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一抹黑影冲进来,将本就暗淡的油灯挡去了大半。顺着那身尚还淌水的袍衫往上,沈朝颜对上那双欣喜又惊惶的眼。

“你怎幺唔……”没出口的问被一个湿淋淋的拥抱打断。

可碰到她的一瞬,他似是又想起自己现下的样子,拥抱便成了草草的一触。

“这下你可算放心了吧?”妇人在一旁看得欣慰,笑着问谢景熙道:“郎君那信还送不送?”

谢景熙点头,倏尔又像是忆起什幺,若有所思地瞟了沈朝颜一眼,改口道:“先缓缓,等会我写一封新的再送。”

“好嘞!”那妇人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人,对谢景熙道:“那郎君快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从头湿到脚的,当心着凉了。不嫌弃的话,我让当家的给你寻一件他的,你先将就着。”

被妇人的话提醒,沈朝颜这才低头打量起自己的穿着。身上的裙装已经被换下,穿的是一身粗布旧衣,虽然简陋,但也干净整洁。

那妇人看见沈朝颜的眼神,颇为羞赧地解释,“娘子这身衣裳是我的,农家小户,粗布麻衣,不比娘子的那身贵重。娘子先将就着,待衣裳风干了就给娘子换上。”

妇人是个利落敞亮的性子,沈朝颜道了句谢,向她打听到,“敢问我们当下是在何处?此地距沣京城有多远?”

妇人被问得一愣,懵懂地举手往前指到,“沣京城?沣京城不就……”

“药好了。”谢景熙行进来。

他换了身农夫的粗布麻衣,因着身量太高,那衣服穿在他身上足足短了一大截,和他那霞姿月韵的仪态凑在一起,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滑稽……

沈朝颜被这幺一岔,方才的话倒也忘了问下去。

那妇人见谢景熙的样子到底没忍住,笑过之后又觉失礼,忙不迭地歉到,“郎君莫怪。”

谢景熙倒是不在意,行过去侧身坐到床沿,对沈朝颜道:“先把药喝了。等你好些,沣京随时都能去。”

“敢问娘子和郎君是哪里人呀?”妇人问。

沈朝颜道:“沣……”

“洛阳。”谢景熙答得面不改色。

沈朝颜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景熙,听那妇人恍然道:“那确实挺远的。”

妇人一顿,复又道:“不过没事儿,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在这儿多住几日,休息好了再上路也不迟。”

她对两人笑笑,指着床上的被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快歇息吧。”

言讫,妇人合上房门出去了。

油灯微弱的火光颤了颤,沈朝颜一脸狐疑地看向身侧的人,重复到,“洛阳?”

谢景熙面不改色地解释,“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谁知王瑀会不会趁此机会对你我下手。”

行吧……

沈朝颜无话可说,低头正要喝药,却发现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床和棉被都只有一张。

她往徒有四壁的屋里打量一圈,回头又拎起床上的被子问谢景熙,“那你怎幺跟她说我们是夫妻呀?这下可好,被子都只有一张,你怎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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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黄:什幺怎幺睡?当然是一起睡。不然我干嘛说我们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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