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今牛若狭从警局离开带你回了他的家中。

进了屋他将钥匙随手一扔,也不开里屋的灯,你们借着玄关的自动灯光往里走,等到光亮几近微弱时,今牛若狭蹲在地上打开了家中的冰箱。

冰箱的灯成了黑暗屋子中唯一敞亮的光源,他拿出几罐酒抱在怀里,又单独拿了一罐出来,手臂向上朝身处黑暗中的你递来。“要吗?”

“嗯。”

今日不比平常,你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酒精也挺好,只要是能让你短暂的从心的空洞中逃离的东西就好。

你们靠在一起,不言不语的在黑暗中喝酒,你本来就酒量不好,便喝得慢,今牛若狭那边却不断传来易拉罐被打开的清脆声音和易拉罐被放置在地上的,他不管不顾地在猛灌。

你晕乎乎开始醉了,你的心好像也没那幺难受了,今牛若狭抱着你,你也抱着喝醉的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地走着,最后他将你拽到了床上。

你们抱在一起陷入了柔软的床铺,没有了再爬起来的力气,就宛如两只互抵伤口的小兽,只有彼此依偎才能安心入睡。

醒来后你在床上呆坐了很久,看着今牛若狭将昨晚喝空的易拉罐踩扁扔进垃圾袋中,嘎吱嘎吱的每一声都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你因为宿醉而疼痛的脑神经上,可肉体的难受却让你的心情变得平静和莫名畅快。

你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好像什幺都没想,但突然捕捉到了脑袋里原本纷乱的思绪中唯一有的清晰的两个字,说了出来,“葬礼。”

是啊。

按照流程,要举办葬礼吧?要为佐野真一郎举办葬礼才行啊。

你要去佐野家。

*

被今牛若狭送去佐野家的路上,还没到中午太阳就已经热到要将你晒化了,幸好闷热却流动的风带起了一丝漂浮感,你昏沉沉的灵魂仿佛也随风飘逝,飘着飘着,你突然灵光乍现,萌生了想死的念头。

是啊,你的人生此刻了无生趣,是到了该死的时候了吧。真一郎都不在了,活着又有什幺意义呢。

你突然有点后悔,你应该死在真一郎的前面才对,你早该去死了,在每天都很幸福的时刻,挑一个你喜欢的季节和浪漫的地点死去就好了。

不过萌生了这个念头后,沉重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了很多,你也不难过了。

今牛若狭地将你送进门,你扯了扯他,非常轻松平淡地问:“阿若,我可以去死吗?”

“诶?”今牛若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你好久才明白你在说什幺,他下意识地茫然了,“为什幺要去死?你也要丢下我吗?”

你立刻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对不起。”

“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今牛若狭非常生气地瞪着你,但他依旧感到一阵心慌,干脆紧紧地抱住了你,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你按进身体里,仿佛是为了确保你还在他面前。

“如果你也死了,那我该怎幺办?”他喑声道。

你明明怕疼,可这种令你感到疼痛的力道却给了你安心感,漂浮着的你晃晃悠悠地被拽到了暂时可站立的支柱,疼痛与人体的温度连接了你和阿若,你回抱着他连声保证,“我知道了,不会再说了。对不起阿若。”

想去死的请求被拒绝了,你其实有些失落,身体没那幺轻松了。

先不想这些,真一郎的葬礼要紧。

你去见了佐野爷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佐野爷爷表示你不需要操心,好好休息,他来准备就行。

爷爷是好意,你却大受打击,好半天才迟缓地勾起嘴角,勉强地笑着说,“这怎幺行呢,阿真可是我的丈夫啊。一定要好好地安葬他,才可以。”

虽然还没举办婚礼,但那张婚姻届你们早已经填好了呀!只是还没有递交而已……

所以你依旧算是阿真的妻子嘛,葬礼不由你来操持怎幺行呢,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不过你不要勉强自己,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吧,我这幺个老头还没有老到头眼昏花不能处理事情的地步。”拗不过你的固执,爷爷终于同意了,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也住在这里吧。”

你确实不想回去,那个房间充满了你和佐野真一郎的回忆,你根本无法面对,也不敢面对,那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会令你窒息。

你现在还不能死,要等到办完葬礼才行。

可是葬礼该怎幺举办来着,火化要怎幺弄来着。

你从来没有想到现在就会接触这些,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甚至没有去了解过。

关于葬礼,你唯有的几次记忆就是小时候被父母领着去亲戚家,你不认识去世的那些人,只会乖乖地学着大人的样子装出严肃沉重的面容。

你不认识亲戚家的小孩,所以你没法和那些孩子们玩闹在一起,你只能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坐着,偶尔跟在哥哥身边,或者偶尔会有好心的同龄人带你一起玩。

最开心的大概就是吃完饭的时间,所有留下来的人会在大大的房间摆出一排的桌子,饭菜不一定可口,但气氛却很热闹,大人们喝酒,只要稍微等一会,就总会出现喝醉的耍酒疯的那幺一两个人,你和其他孩子就会像看马戏一样看热闹,笑得停不下来。

可那都是暮暮垂已的老年人的去世,所以在属于没有太多感情相连接的年轻人的晚上才会那幺热闹啊……

你出了房间,想在这个偌大的房子里逛一逛,这里是真一郎长大的地方,这一次你想要用心地看看这个家。

出门你看见Mikey站在走廊的一侧,正直直地盯着你看。

“Mikey?”

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Mikey也好,艾玛也好,现在都需要长辈的关照,可你还没那幺坚强,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看他人。

Mikey走到你的身边,走路的过程中他的视线都是死死粘着你不放,生怕一眨眼你就不见了的样子,直到他用手抓住了你。

“不要死。”

这个孩子也这幺说,显然是听见了你和今牛若狭的对话。

你的大脑下意识地开始逃避,你感到苦恼和困惑,仿佛无法理解般地皱起了眉头。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见你此刻的表情,又说了一句:“也不要丢下我,姐姐。”

嗒。

这是不死心还试图从临时站立支柱离开继续漂浮的你彻底被拉回地面,双脚落地的声音。

你的手被一团炙热的火包裹着,你的意识也彻底被拽回了现实中。

肉体因为重力而产生沉重,炎热的天气令每一口呼吸都粘稠,接连不断的蝉鸣声刺痛你因而昏沉的大脑,头发因为细密的汗水黏在脖颈的皮肤上,你的胃在隐隐作痛,五感全都回归,你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虚软,竟需要你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牢牢站稳脚跟。

现实的世界真实却又无比难受。

你看着佐野万次郎,恍惚间时空交错,你耳边似乎响起了佐野真一郎零零碎碎给你讲他在这个家中生活玩耍的趣事。

啊。

是啊。

当头棒喝,你突然醒悟了,没错,佐野爷爷年纪大了,你需要努力将弟弟妹妹拉扯大才对啊,这是你身为阿真的妻子应该做的,你怎幺能忘了你曾经对真一郎说要一起养大弟妹的保证呢。

你想到了这一点,你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漂浮起来了。

“不会的。”

你看着这个也已经快要和你一般高的男孩子,努力摆出沉稳可信的表情。

可是好难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好难受,但却又不断爆发出生存的活力,你很想要变得坚强,可依旧没有忍住眼泪,你又赶紧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只能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磕磕绊绊地向眼前的Mikey保证。

“对不起Mikey,我不会说那种话了,不会再有那种想法了。阿真不在了,我要替他照顾你们才可以。”

“真的吗?”Mikey依旧牢牢抓住你的手,张大眼睛向你确认。

心的空洞和虚无被一点点填补,你像是又被填充上了实心材料。

原来这就是责任感吗?

你也握紧了Mikey,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当然了。我可是阿真的妻子啊,不会放下你们不管的。”

Mikey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他依旧被与你一样的悲伤包围,他纠结着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眼帘,拉起你的手,小手指勾住你的小手指。

你也很配合他,做出拉钩的姿势。

“那约定好了,不要丢下我。”

“绝对不会。”

“说谎的人……”

Mikey困惑地停顿了一下,你擦了擦眼泪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要吞一千根针。”

“可那样不就死了吗?”他擡起眼皮又直勾勾地看着你,似乎在控诉。

“啊,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针。这不过是拉钩时的俗语,谁会真的去计较里面的内容呢。但你还是要为此很认真地考虑来安抚Mikey的不安,“可是……那该怎幺办呢,换一种惩罚?”

Mikey也很认真,你的身影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瞳中,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就留着吧,如果姐姐违约了,到时候再由我来提惩罚。”

还能这样吗?你也没多想,点头答应了。

“好,那就这幺约定了。”

*

佐野真一郎的葬礼最终还是佐野爷爷,和被你通知了这个消息,唯一不是佐野真一郎相关,不受情绪影响而能冷静帮忙的朋友一同从旁协助了你。

在今牛若狭的参与下你通知了大部分认识真一郎的人们,也没有忘记给黑川伊佐那送去这个消息。这个年代已经有了专业的殡葬公司来分担家属们的精力,可即使如此,你依旧很忙碌,忙的来不及继续悲伤,唯有吊唁时,你佯装的坚强在那些曾经的黑龙初代成员们一个个泣不成声时被打破。

你化了淡妆,穿着黑色和服跪坐在家属席,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佐野真一郎偷偷买好了但一直藏在佐野宅房间里准备做惊喜的婚戒,这是你在应殡葬公司的需要,忍着悲伤和弟妹们一同整理真一郎的衣服时发现的。

当每一个过来吊唁的人对你鞠躬要你节哀时,你便要努力地忍住溢出的眼泪,做出成熟可靠的模样对他们回礼,哽咽地表示感谢。吊唁的人中你没有见到黑川伊佐那,可等到结束整理来访名单时,却看到了他的名字。

与逝者做最后告别的葬礼,竟是如此折磨人的过程。

你实在不够坚强,你很想有人依靠,可你不敢去依靠阿若,你的交际圈都依佐野真一郎建立,阿若也好,Mikey也好,武臣也好,弁庆也好,大家都同样悲伤,你没法任性到只顾着自己,所以最终只有朋友一人可以任由你倾诉。

当真一郎所有的后事忙完,你才敢好好地和朋友发泄这些天积累的忍住的无数次憋回去的眼泪。

幸好还有这幺一个人,不会因为佐野真一郎的去世被情绪裹挟,你絮絮叨叨地对朋友倾诉这几天的感受,控诉佐野真一郎抛弃了你,但大多时间你都是在哭泣,抽抽搭搭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以为你的眼泪在葬礼前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还是源源不断。

哭到后面你有点累了,情绪也平稳了下来,朋友才问你真的决定好要待在佐野家照顾孩子吗?

“你还是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朋友并不赞同你的想法,她认为你在浪费大好的青春,等佐野家最小的艾玛长大成年你就立刻脱手,那也要足足6年,到那时候你已经28岁,婚恋市场对28的女性可不友好。

可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你当然听不进去,你抚摸着手上的婚戒,固执地认为你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其他男人了,坚决地要当一个好姐姐。

朋友不再多言,她知道这时候劝你并没用,你也感到累了,便老老实实躺进被子里,放朋友离开。她的男朋友早已等在佐野家门外,朋友和你道了晚安,看着你闭上了红肿到有点滑稽的双眼,才离开房间为你拉上房门,转头看到了不知在门外蹲坐了多久的男孩子。

朋友对男孩子有点印象,这是佐野真一郎的弟弟。

“她已经睡下了,你不用担心,她会坚强的。”

因为不熟,朋友扔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开,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佐野万次郎。

这个孩子……不,13岁的男孩子正在向少年转变,对你们来说,是否还应该称作孩子呢?

佐野万次郎还靠坐在你的房门外没有离开,他低下了头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你是给朋友看过佐野万次郎两年前的照片的,当时是你在介绍佐野真一郎的家人,与两年前还稚嫩的模样相比,佐野万次郎现在更像佐野真一郎了,特别是那双眉眼。

一丝担忧不经意地划过朋友的心头。

——让你留在佐野万次郎身边,真的没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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