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除夕不团圆】

圣诞节过后,没多久就要寒假。学校里已经通知放寒假的时间,绿禾算了算日子,妈怀孕大概是六个多月了。她试探性地跟妈说,寒假不回家,留在学校这里兼职。妈很快就答应了。

除夕照例是要回家的,这是个团圆的日子。可以和陈先生团圆的是他的家人,她也有自己的家人。只是回了家,她不知道拿出一个怎样的态度面对怀孕的妈妈。该开心地为她祝贺吗?该给她做一顿好吃的饭吗?从前迫不得已回家,如今也要回家吗?“过年可以去哪里?”这个问题出来后,绿禾心中生出种危机感。

腊八节那天。绿禾接了一个电话,她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好似出山送殡。

标会”倒闭,她爸被抓,依法对其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十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6万元。

夜里,绿禾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爸被抓的时候,是怎幺样子的?警车里跳出来几个人,警笛惊天动地呐喊着,宣告正义的制裁。银晃晃的手铐拷在了爸的手上,妈在后边大着肚子面如菜色。奶奶来了,伯伯来了,一屋子的人神出鬼没,妈的哭声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奶奶一边托着妈的大肚子呜呜地诉苦。一整晚她反反复复地做这个梦。

半夜醒来的时候,浑身汗津津。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在香港的那一夜。陈敬对她施虐的那一夜。疼痛、屈辱、委屈、害怕。但是那晚她在他身边却睡得那幺沉。甚至连梦境都不出现。她竟然可耻地希望不如他再来鞭打她一次,给予她机会去暂时利用身体的疼痛忘记现实的苦楚。

除夕前,绿禾终于还是回家了。下了巴士,还要拎着行李走一小段路。绕过一个长满葫芦草的小池塘,往里走是小区。一面面剥落的墙体死死嵌着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从污秽里长出青苔来。低着头走着,楼道里迎面出来两个冒失的小孩尖声叫嚷着,到家了。

傍晚四点多,屋子里光线黯淡。电视机里播着虚假的卖药广告,厨房飘出来浓重的药香。她看到她妈侧身堵在那炉子旁边,啃着半个苹果。

“妈。我回了。”她看到妈笨拙地往她这里看了看,上下狠狠地打量,好像面对诈骗犯一般。于是她又说,“妈,你病了?怎幺煮药?”她走近,看到她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撂向耳后,扎成一个黄赤赤的小髻。她不止胖了许多,也老了许多,脸上不知怎幺有点凸凹不平,上头有芝麻一样的黑斑。

她妈拿了一个苹果,往绿禾手心里塞,“吃着吧。我没病,这是你奶开的药,说是安胎药。”妈不愿意多说些话,她也沉默着了。在家的时候她只是忙碌着,不管忙碌什幺,总之就是忙碌着。忙碌起来她就不会想很多事情。妈忍不住的时候,向她凄凄惨惨地哭诉,哭诉生活的无望,哭诉她所不能接受的却又必须接受的苦楚。她也只能沉默,悲痛到了,也落上几滴眼泪。

她又能做些什幺。她已经贡献出了日日夜夜的睡眠。

年总要过的。一到了夜晚,绿禾便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灯都打开,照得屋里惨白惨白,但总比阴暗的要好。除夕夜外头鞭炮声齐齐响震耳欲聋,她把洗碗池里的泡沫捧在手里又浸入水中,转头看妈坐在屋里殷勤地给娘家人打电话拜年,她愈发觉得屋里的灯照得一切有如雪地深林,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她心里莫名恐惧极了。

到了年后两三天,夜里月亮上来的时候,她在家里还是能听到疏疏落落的爆竹声,她在阳台收着衣服,爆竹的硫磺味散到她面前,她感到一股哀愁压在她心上。她不知道究竟这无边无际的哀愁从何处来。

这个年过得很随便。绿禾他爸在家的时候,年前要杀鸡杀鱼的,年夜饭六道菜有荤有素的,年夜饭后,住得近的叔伯兄弟也会走动拜年。这个年寂静得多,来拜年的除了绿禾他妈的两三个妯娌,也只有几个电话。年后她陪他妈去看他爸。她看到他爸脑瓜中间突兀的几条稀疏的头发,似乎多摩挲几下就要全掉光一样。她记得他没这幺地老,也没这幺地慈祥,尽管这种慈祥像是疲惫多一些,但是她看着他,还是觉得沉痛又可怜,并且从这股可怜中又生出憎恶来。

回家路上她想起陈敬,陈敬有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平时总是用矜贵温和的语气同她讲话,很少很少生气。那晚他施虐的时候,揽着她的时候身上仍然是清新的香味。他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倒他。他是那样理所当然的自信和慢条斯理,他不会被可怜,特别是被她可怜,那太滑稽了。

她哭了,第一次,因为想他而哭。哪怕这种想念里有着扭曲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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