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下 五十二 上卿

“王上诛嫪毐,罢黜吕不韦,凝聚宗室,广纳贤才,改革官职,巩固王权,不为私欲,是为一匡天下。”嬴政越认为他是为了韩国而来,他越不能提韩国,韩非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嬴政没想到韩非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毕竟,无论是推心置腹,还是威逼利诱,韩非都从未逢迎过,如今主动放下姿态,不得不说,让人十分愉悦,“难得你开这个口。”

韩非观察到嬴政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笑意,看得出心情不错,他心中大定,已有十足把握,自己所谋之事,可成!

事上没有两全之法,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能瞻前顾后,韩非呼出一口浊气,看向嬴政,眼神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王上乃天下之雄主,非钦佩不已。”

嬴政倏地一声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韩非,狭长的眼眸锐利逼人,似乎在判断其话语真假。

韩非坦然地接受打量,他没有说谎,的的确确已经下定决心,不等嬴政开口,他便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

“天下割据战乱久矣,必归于一。”开篇便斩钉截铁抛出结论,韩非语速极快,没有丝毫停顿,可见其成算在心,“自周起,君主以尧舜之道执天下,循分封之制,遵先王之法。然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此乃大道,周悖之!以致今日天下乱至极矣,极则必反!故非言,天下归一之日不远矣。”

韩非对天下归一的看法,倒是与念念的想法不谋而合,但视角不同,价值也就不同,嬴政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非,“若想天下归一,万世永固,该以何法治国?”

嬴政看起来并不惊讶,韩非倒也不意外,毕竟有鬼谷传人在身边,还有念念,虽然她不曾与他讨论过这些,但以她的聪慧程度,韩非相信忘机的谋略绝不会逊色于他。

“人生而好利恶害,是故赏罚可用。以法为本,编着书籍,设立于官府,布之于百姓,刑不避王公,赏不遗匹夫,此乃商君之法。”韩非神色一凛,语气骤然加重,“然商君之法,出于臣下,而非君王之法,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道不同于万物,君不同于群臣,唯有推行君王之法,方可治天下!”

慷慨激昂的话语回荡在大殿中,韩非的声音并不大,落在嬴政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蒙在眼前的迷雾仿佛也全数散开。

他不再去想韩非是否真心效忠,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君王之法”四个字中。

这就是韩非的价值,嬴政确信,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答案。

“好,好,好!韩非,寡人没有看错你!”嬴政走下台阶,径直来到韩非面前,眼神深邃,透露出势在必得的意味,语气却变得温和起来,“我欲铸一把天子之剑,先生便是这铸剑人之一,当初的想法,时至今日也未曾改变。”

“请先生告诉我,何谓君王之法?”嬴政伸手邀请,同韩非四目相对,这场景与他一年前离开新郑时的画面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一次,韩非给出了回应,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君王之法,在势与术。”

“桀为天子,能乱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人,非不肖也,位卑也。

虽贤而无势,不能制不肖,而不肖之人,可以势制贤。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故君王不能失其势。掌握赏罚权柄,以利驱之,以罚止之,君王便得其势。”

声音抑扬顿挫,说到兴头上,韩非甚至以手攥拳演示,生动而形象,“所谓术,操术以御下,君王应善用自己的权柄,掌握臣子的任免生杀大权。”

“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君王事不必躬亲,而是要暗中观察,功者赏,过者罚,有功则君主治理有方,有过则臣子担责。做君王的,要像劈削树木一样整治臣下,散其党,收其余,防止自己被臣子蒙蔽——”

筹码要在反复试探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韩非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场论述让他额头浮现出细密的汗珠,但神情却无比平静,反而更加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之感,难得在他身上看到如此自信狂狷,霸气外露的一面。

恰恰此时天边的红日从大殿外遥遥为他披上一层金光,显得整个人耀眼而夺目,这就是韩非,这就是法家思想集大成者,千古法家第一人!

管仲,商鞅,李悝,固然才华横溢,却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只有出身宗室,拥有成为一国之君资格的韩非,才能站在足够高的高度去俯视芸芸众生,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君王治天下之法!

“先生大才,受教了。”即使嬴政有意保持克制,也难掩其神色间的狂热,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势在必得的意味,“来人,传寡人口谕,拜韩非先生为大秦客卿,俸禄比照尚书之例。”

韩非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惊喜,“多谢王上厚爱。”结果不出预料,他这是“得偿所愿”了,可是,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韩国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不比在小圣贤庄悠闲自在,自回新郑后,他整日想着如何解决夜幕,便再也没有写过文章。反倒是在咸阳这段时间,沉下心来钻研出不少理论,今日才得以派上用场,他其实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韩非收拾好多余的心情,按照预先想好的计划继续进行,“这些不过是臣随口之言,等着成文章以后,再请王上细观。”

“先生只管潜心着书,其余任何事不必挂心,也不会有人敢冒犯。”嬴政拍了拍韩非的肩膀,态度十分温和,根本不介意韩非的反应不够热络。

韩非官拜上卿的消息在咸阳不胫而走,毕竟无论是嬴政,还是韩非,都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李斯自然第一时间得知。

“师兄…韩非!”李斯心中无比嫉恨,怒气冲冲地砸下手中的竹简,“啪!”细绳不堪重负,竹片散落一地。

他怎幺也没有料到,王上就见了韩非这幺一面,韩非在朝堂上便跟他平起平坐了,凭什幺?他为了爬到现在的地位,付出了多少心血,甚至配合王上经历过生死关头。

李斯冷笑一声,慢慢捡起地上的竹片,纵使天资不如韩非,他也绝不会输,韩非的出身就是最大的弱点,眼神变得无比阴狠,他一定要促成灭韩之事。===================================================

赵高传来的消息,嬴政在蕲年宫召集重臣共商大事,忘机当然能猜到是为了什幺,嬴政这几日绝对没有空闲。

忘机三两下甩开跟着她的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咸阳城中,随着秦国的强大,对商业放宽限制之后,各种商铺鳞次栉比,夜星的新产业全部转向暗处,据点自然也换了。

“怎幺不提前说一声,差点…就错过了。”白凤有一丝庆幸和窃喜,墨鸦出门了,恰好今日是他值守。

白凤闪身出现在忘机面前,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停下脚步,眼神缱绻,带着说不出的惊喜,最近她都待在宫里,很久没见她了。

“反正总有人在嘛,倒也没有太重要的事需要大家都在。”忘机笑着说道,擡眼打量了一下来人,伸手比了比,“你好像又变高了。”白凤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明显比她长得快多了。

白凤坦然迎上忘机的目光,他心道,是变高了,可以一手揽她入怀了。

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忧郁褪却不少,更多了一种沉稳,且肩宽腰窄,隐藏在衣服下的肌肉结实有力,清俊秀丽的脸庞也开始变得成熟俊美,有了几分青年模样。

在被打量的同时,白凤也仔细观察着她,清淡素雅的装扮根本压不住她自身夺目的光彩,体欺赛雪,丰神冶丽,眼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妩媚,盈盈一握的纤腰,饱满圆润的玉肩都被紧紧包裹着,却无端散发出令人摄人心魄的暗香,就像正在慢慢成熟的果实,勾着人如饥似渴的想咬上一口。

喉结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白凤声音微暗,最后只憋出一句,“瘦了,你身边没有人照顾果然不行。”

“哪有那幺夸张,再说了,总不能把你们绑在我身边吧,那多没意思,收集苍龙七宿只是我的目标,却不是你们的,我对它也没有那幺强求。”忘机摆摆手,“你呀,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要有任何压力,也不要拘泥于江湖,什幺都可以,去做以前没有机会做的事,这才不枉我带你们离开夜幕。”

“我已经得到最想得到的了。”白凤打断忘机,神情极其认真,不过他没有再说什幺,而是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你今天来一定有事要说。”

忘机也没有多想,眨了眨眼睛,   直接答道,“让所有人去东方六国大肆收购铜、铁,谷物等战备物资,无需在意价格,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购入即可。”   她神秘一笑,   “阿政既然有心提防我们,那这笔钱就是夜星应得的,反正秦国也能从中获利,他也算白赚了。”

白凤从不质疑忘机的任何决定,但听她这幺一说,顿时有了些许猜想,平静道,“又要打仗了?”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他来说,战争实在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这只是开始。”忘机正色道,“对了,你能联系到天泽吗?我找他有事。”天泽并没有加入夜星,忘机也只是给他安排了进入军队的一条门路,具体情况并没有去了解,反正回到咸阳后便再没有见过了。。

白凤皱了皱眉头,言语中不知不觉带了些许酸意,“能联系,找他做什幺?”虽然他们跟天泽彼此看不惯,但终归同样来自韩国,又有忘机这一层联系在,夜星多少给那几个人提供了些帮助。

看着耳垂染上薄红的白凤,忘机顿时多了几分熟悉感,她轻笑一声,“我家玉衡不必和他计较。因为关系到我答应过天泽的事,所以必须要跟他谈一谈。”

“好,我这就安排。”白凤不假思索地应道,又迟疑片刻,才闷闷道,“现在就走吗?不能…不能多待一会儿?”

忘机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不动声色道,“是准备走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白凤拉住忘机的衣袖,动作中透露出小心,清冷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他的话语意外的直白,“可是,我不想你走。”他不觉得有什幺需要掩饰的,口是心非只会让人后悔。

而且,更重要的是,再待一会儿墨鸦就回来了,要是那个小心眼的男人知道忘机来过,偏偏他错过了,白凤心想,估计墨鸦要把他烦死,还得一直记仇到下次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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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谈话引自韩非子写的《难势》《主道》《扬权》等篇目,非非真的很厉害,咱们潜移默化受过法家思想的熏陶,可能就觉得没什幺。但放在两千多年前,在非非之前,没有人系统总结过帝王之术,别怪政哥惊为天人。

天九里的非非跟历史上的韩非子思想差别很大,不过用玄机的话来说,历史为骨,艺术为翼,我融合了一下。

顺便,有人助攻就是好(某些人自己反思),单打独斗怎幺比得上兄弟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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