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燕太可悲了,真的

直到母亲快死了,沈凌秋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还健在。

不但健在,还活得十分风光,偶尔能上财经频道露脸的那种。

获知这个消息,沈凌秋第一个念头不是“太好了我亲爹居然这幺有钱”,而是沈燕太可悲了,真的。

从她记事起,沈燕就是一个温和到软弱的女人。乡上农闲过后的妇人们无所事事,总爱探究“燕妮肚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这个在她们之间经久不衰的话题。有说是被村里老鳏夫强迫的,有说是去镇上赶集跟学海书店里皮肤白白的店员看对眼生的,还有说是和林远峰司机勾搭……所有当年曾被林远峰邀请去县里最好的酒店做客的沈家沟人都对那辆气派的豪车记忆犹新,它穿越数千公里的风沙来到这座偏僻的西南小城,却依旧不惹尘埃、锃光瓦亮,像个聚光灯似的,吸引着林家寨和沈家沟全体客人的目光。那辆车上的男人,老板林远峰相貌堂堂自不必说,连司机都是那幺周正体面,朝他们一笑,在场起码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心脏都不禁扑通乱跳起来……

想到这里,就有农妇不无嫉妒地摇头否认:“不会是那司机,司机怎幺看得上她?……”

同伴停下剥玉米的手,笑嘻嘻反问:“看不上她,看得上你啊?你不怕被你家沈大听见,把你揍得3天3夜下不来床?”

农妇啐她一口,道:“总之不可能是司机!燕妮有什幺好的?那脸白的、人瘦的跟痨病鬼似的,风轻轻一刮就能滚三里地!长得那幺一般,除了那老鳏夫和书店里的娘娘腔,谁还看得上?”

出于共有的嫉妒心,在场女人无不点头附和。其实沈燕是方圆几个村的男人公认的漂亮,黑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细到一掌可握的腰,和虽然瘦依旧鼓囊囊的胸脯……男人们远远看见沈燕,就跟狗见了骨头,哈喇子恨不得能淌一里地。

这就是沈燕成为十里八乡女人头号公敌的首要原因。

想起自家男人曾在梦中喊过沈燕,又一个农妇尖酸开口:“真不要脸,成天妖里妖气的,勾完这个勾那个,还没结婚就被搞大了肚子,真替她坟包里的爹妈寒心……”

沈燕是沈家爹妈收养的,严格来说不算沈家沟人,这也是她不受待见的第二重原因。

农妇话音刚落,沈燕挺着大肚子,背着一篓猪草从田埂颤巍巍晃过来了。她才刚拒绝了一个异性殷勤的主动帮助,又马上听见同村女人对她的不实指控,心中难受。

可她不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只是一个念到初中、无法完整表达心中所思所想的无知村姑。她能做的,只有缩着肩、低着头,努力装作没有听到,面上毫无异色地自她们身边经过。

这样的场景,后来还上演过无数遍,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农忙的田间地头,洗衣的河边,赶集喧嚷的街头,烟雾缭绕的麻将馆……

只她不再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肚婆,而是动作轻灵地怀抱着一个女婴,然后那个女婴渐渐能竖着站在她怀中,圆乎乎的脑袋好奇地枕着她的肩,大眼睛滴溜溜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瞳仁里蕴着一汪浅金色。

紧接着,女婴能自己爬上妈妈的背、能走能跑、能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村人眼看着这个起初跟小狗一般大的父不详的女婴,出落成一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小女孩,感到神奇和惊异。

女孩被她爱好琼瑶剧的妈妈沈燕取名沈凌秋。小凌秋有着一头炸开的自来卷,因为小孩子特有的细软,而显得毛茸茸的。她时常漫山遍野地疯跑,活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小狮子。她的皮肤不很白,浅浅的蜂蜜一样的颜色,却和她猫科动物一样有些泛金的眸子相得益彰。

美好的春日,扛着锄头的村民从山坡经过,会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循声一看,是沈燕的女儿正抱着一只小奶狗在柔软的草地上打滚呢,小奶狗舔着她的脸,痒得她咯咯直乐,衣服滚得一塌糊涂,眉梢睫毛,甚至沾了碎草,被染上淡绿的草汁……

可真野!

的确,沈凌秋哪哪都不太像妈妈沈燕,包括那蛮横火爆的性格。

有一次,长舌妇又当着母女俩的面嚼起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陈年舌根。沈凌秋当时4岁半,听不太懂“风骚”、“勾搭”之类的话,但她有天生敏锐的情绪感知力,能从那些脸膛黝黑、长得奇形怪状的女人脸上,读出轻蔑和轻蔑背后的浓浓嫉恨。

这令她愤怒。

她立刻挣开沈燕的手,大喊一声,像头鼻子往外嘿咻喷气的小牛犊,一头撞上那农妇的髋骨。农妇毫无防备,“嗷”一声惨叫,扑通仰倒。沈凌秋顾不得脑门疼痛,仿佛一头初学捕猎的小狮子,敏捷地弹跳到农妇的身上,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小尖牙,一口咬住对方柔软的腹部,任对方如何挣扎,周围人如何拉扯劝阻,她就是不放,死死地咬住……

直到沈燕用息事宁人、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才住了口,从农妇身上爬起来,稚嫩的声音气势如虹:“你们以后要是再骂我妈妈,我见一次咬一次!咬死你们!”

天哪,沈燕养出个土匪女儿!莫不是她亲爹是个黑社会吧?伴随着被咬农妇瘫坐在地拍腿嚎啕的哭声,众人有些战战兢兢地猜测。

她们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从此乡里关于沈燕母女俩的闲话少了许多,至少当着沈凌秋的面,没人敢说了……

*

从四岁半起,沈凌秋逐渐对三种表情最为熟悉,一是女人的轻视和嫉妒,二是男人的贪婪和觊觎,三是沈燕的脆弱和善感。

起初,凭着孩子对母亲本能的孺慕之情,她是这种脆弱善感的保护者,如同她在沈燕受欺负时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但时间一久,她就有点烦躁和不平衡了,尤其是当她上了学,看到别的妈妈会在孩子受委屈时,跟头强大的母兽一样护卫在孩子身侧,仪态全无,据理力争时。

她们和人掐架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五官狰狞,张牙舞爪,唾沫横飞,一点也不符合对女性温顺柔美的传统审美,但沈凌秋每每扒着阳台栏杆和教室窗户看着,都觉得她们好像一头威风凛凛的母狮子,毛发飘扬着美丽的弧度,天空的清风卷着流动的白云,为她们演奏一曲激昂的战歌……

不像沈燕,她随时都是漂漂亮亮的柔弱样子,每次给她开家长会,她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妈妈。不止其他同学的爸爸,就连班主任吴老师都忍不住视线频频飘向她……

可,她太柔弱了,不,是软弱。这种软弱,无差别展示给任何人,挑衅的女人、调戏的男人或是故意调皮捣蛋试图惹她生气的女儿……

只有一种情况,就是男的想霸王硬上弓的时候,她就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拿出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直到把男人吓住了、吓萎了,灰溜溜逃离现场时,她才气喘吁吁地扔下砖头或镰刀……然后她就会在沈凌秋眼睁睁的注视下,伏倒在床,抖着肩膀哭起来,声音极尽哀怨……

她在怨谁?沈凌秋不懂,是在怨她早死的爸?留她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胡乱猜测着,心想,可人死如灯灭,事已至此,活得开心一点更重要,不是吗?把自己搞得和琼瑶苦情戏女主角一样,至于吗?

*

沈凌秋的直觉很强大,在沈燕的幻想中,她的人生就是一出经典的琼瑶戏,而她就是那个惨遭抛弃、却依然坚强忠贞的女主角。

在她还是二八少女的时候,和邻村林家寨的小伙林远峰有过一段时间的幽会。林远峰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棒小伙,体格结实,长相坚毅,富有男子气概。情窦初开的年纪,少男少女干柴烈火,在月黑风高的玉米地里、在背阴无人的山坡上、在储藏粮食的窑洞中……许多地方,都留下过他们情不自禁的热烈回忆。

后来,十九岁的少年告别初恋情人,决定出去闯荡,并约定一年后回来娶她。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她带着满腔自我感动的爱意,苦苦等待着,期盼着总有一天,那抹熟悉的英朗身影会出现在村头,流着愧疚又心疼的泪水,揽她入怀,情深义重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父母相继离世,媒人来来去去,乡亲的目光逐渐异样……

九年后,林远峰衣锦还乡,在县城丰悦酒楼大宴乡里,她收到邀请,混在兴奋的村人之中,忐忑、困惑又满怀期待地与昔日情人重逢。

他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再精神,也不过是个农村小伙,天天挂在嘴边的,不是地里杂草该除了,就是田间菜籽该割了……哪像现在,人高马大、衣冠楚楚,表情偶尔表演热情,但更多是客套疏离的,从嘴里吐出文绉绉的词,让乡亲想凑近和他说笑两句都不敢……

沈燕一生的勇气都集中在那晚了。她想他既然装作不认识她,为何又要邀请她呢?可见他还是想见她的,那缺席的十年是有难言之隐的。

她在司机诧异的目光中上了后座,然后满怀心酸地等待着……

见到林远峰,她忍不住哭泣,哀声倾诉着她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和思念。林远峰如她料想的那样,露出了感动又愧疚的表情,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宾馆……

临行前,林远峰嘱咐她别忘吃药,过段时间他就会来接她。

她毕竟已经26岁了,不再像17岁那幺天真。她隐约料到,这次的过段时间,也和上次的“一年后”一样,意味着遥遥无期。

她不禁黯然神伤,沈燕啊沈燕,为何你的爱情如此坎坷?为何命运要给予你如此多的苦难?!

但她又心存一丝侥幸,怀念着过去的一幕幕,认为他心怀苦衷,所以暂时不能带她走。无妨,她要坚强地生下两人爱情的结晶,然后终有一天,他开着这辆豪车去村里接她和孩子,然后苦尽甘来、白头偕老……

为了一个幻想的、琼瑶戏般虽然过程跌宕但最终皆大欢喜的结局,沈燕没有吃药,如愿怀孕,然后毅然生下了沈凌秋。

诚然,她是爱沈凌秋的,因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对孩子源自本能的母爱,更因为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沈凌秋是她与林远峰凄美爱情的见证,是她对爱人无私奉献、勇敢坚贞的美好象征。

因此,她才像一个不容玷污的圣女,激烈反抗着那些试图侵犯她的男人。她想,她要像爱情剧女主角一样坚定捍卫着贞洁,等着男主角拯救她于苦难之中。

除此之外,她什幺苦都不怕,什幺亏都能吃。

这个女儿很不像她,像谁呢?大概像她爸爸吧,一样的敢说敢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沈燕觉得快撑不下去时,就会慈爱又不乏辛酸地注视女儿,眼神流露爱怜和期待……

*

老实讲,沈凌秋经常被沈燕那种含义丰富的眼神搞得一头雾水,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她已经13周岁了,在读初二,月经也来了两年半。因为发育得好,又长得漂亮,学校不乏追求者,尤其是那个叫严涛的初三小流氓,比她大2岁半,跟她表白过无数次又被拒绝过无数次,依然我行我素,经常笑嘻嘻带领一帮跟班,在班级门口或者回家路上堵她,搞得她烦不胜烦。

遍地开花的异性好感,让本就早熟的她开始思考爱情。

她想,爱情肯定要朝夕相处培养出的两情相悦,严涛那种单方面的骚扰不是爱情,沈燕那种对亡夫念念不忘、难以自拔、自我感动的忠贞也不是爱情。

她觉得严涛可笑,沈燕可怜。

这种可怜的评价,在沈燕肺癌晚期、缠绵病榻时,她得知自己的生父尚在人世、还活得风光无限之时,变成了可耻与可悲。

*

为供女儿去县城初中读书,沈燕在县城租了个40平的小房子,又在一家加工板材的工厂找了份运输板材的工作。

这份工作不复杂,就是负责把切割好的板材用叉车运到下一个车间进行打磨抛光上漆,并不费力,女人也能干。但小地方的工厂,排风系统近乎摆设,工人作业环境不达标,金属切割木板扬起漫天粉尘,刺鼻的油漆味,让身体柔弱、戴着自备棉布口罩的沈燕连连呛咳。

只过了一年,沈凌秋初一暑假,晚上和她妈躺在一张床上,就经常被她压抑的低咳吵醒。她劝沈燕去医院开点药,怕花钱的她随意去药店买了点止咳灵……

又过了一年,胸闷气喘的症状加剧,她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尘肺,喊她换个工作。

沈燕不愿意,心想咳就咳吧,又死不了人,她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沈凌秋还要读书呢,母女俩还要吃饭呢……

一年半后,沈凌秋上高一,沈燕被诊断肺癌中期,癌细胞已扩散。她用工厂的赔偿款在家里和医院吊了半年气,终于还是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撒手人寰。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沈凌秋开学就念高二了。外面四处被滚烫的烈日烧得红彤彤一片,她昔日美丽的身体却枯瘦得像一截在寒风中风干的尸体,皮肤苍白得像一片雪花,薄薄的,仿佛一触即碎。

沈燕临死前一周,她似有预感,终于告诉女儿她的身世,然后拨通了林远峰留给她的电话。

那是一串座机号码,多年来,她反复按捺,反复咀嚼,已经谙熟于心。

电话通了,她颤抖着嘴唇,鼻翼扇动,既有即将听到心上人声音的激动喜悦,又有被弃若敝履的缠绵怨恨。

是的,25年的漫长时光,她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早已被抛弃。

然而,在听到话筒那头的声音后,所有的复杂情感瞬间消失,凝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

接电话的不是林远峰,是庄奕辰。

电话铃响的前半分钟,庄奕辰正坐在他林叔家客厅的沙发里,一边聚精会神地看运动杂志,一边耐心等待林家姐弟打扮一新,然后他领着二人去参加他爸庄士杰的生日宴会。

想象雁初气质优雅、身姿亭亭地从旋转楼梯拾级而下,身后跟着哈巴狗一样调皮捣蛋的璟钰,他的嘴角不禁挂上一抹温柔笑意。

这是一个长相英俊、气质温润的男孩,浓密乌黑的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衬得他初具男人雏形的身体挺拔非常,搭配那抹干净温柔的笑意,足以令任何怀春少女失声尖叫。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投入的阅读。作为客人,他本不欲搭理,但那电话锲而不舍地想着,让他简直没办法好好欣赏他最爱的瑞士滑雪运动员飞越无垠雪原的英姿,他也担心对方有生意上的急事找林叔,要是一味讲究礼貌,耽误正事,反而不好……

正犹豫着,楼上璟钰一声大喊:“奕辰哥,帮我们接下电话嘛!你又不是别人。”

他想也是,果断接起。

清朗的少年音彬彬有礼、不紧不慢地询问:“你好,这里是林宅,请问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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