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十五。
是的,这就是我的名字。
初一说,十八年前,我出生那日,恰好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
我的母亲,在残玉先生创建的聚居地生活了两年,在我尚未拥有记忆之时便离开了。
她自有她的生活,有她的一番天地。
无人之境,谁人都如一阵风,来去自由。
可我总觉得,哪怕聚居地的孩子再多,我、初一与残玉先生,我们之间的羁绊,是不同的。
初一是我的哥哥,残玉先生是我的父亲。
我总是,偷偷地在心里这样称呼他们。
父亲,哥哥与妹妹。
我们是一家人。
我知道,这并非是我的一厢情愿。
几年前,当那一刻,当那些熟悉的好友,那些曾与我并肩作战,一同熬过苦痛的同伴,露出那般丑恶的嘴脸之时。
毫不犹豫地站在残玉先生身后的,只有我与初一。
在我们三人中,我是最没用的,哪怕平日冷静聪敏,杀伐果断,可离开之时却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甘心,像受伤挣扎的幼兽,还试图表达自己的恨意与怒火。
连一向冷硬的初一,也难免红了眼眶。
可残玉先生,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在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些被他救回来的孩子。
由他悉心教导成人的孩子,却在最后背叛了他。
他什幺也没有说,只沉默地离开。
初一说过,残玉先生并不像我与他,出生在无人之境,永远也走不出这里。
他来自外面的世界。
他的身体被困在此处,可灵魂从未曾停留片刻。
至于其他的,就连他从前的名字,那个真正的名字,残玉先生亦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初一也不知道。
只有每一年中秋,我的生日,圆月升起,才能窥见残玉先生的落寞。
他总会握紧颈间的半枚玉佩,月光却只能照亮他的侧脸。
他的一半,永远隐藏于黑暗。
他是残缺的,从未圆满。
我与初一对于此,心知肚明。
属于残玉先生的圆月,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但初一知道许多外面的事,都是残玉先生告诉他的。
所以我最喜欢粘着他,让他给我讲一讲飞机、大炮、汽车之类的,可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在不知道哪一天,当我醒来,发现初一的脸近在咫尺。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巴。
很软,很凉。
不知道为什幺,那一瞬间,身体好像触电一般。
我有点迷糊,可身体本能的反应,催促我再用力吮几下。
可那一刻,初一却忽然猛地睁开眼。
初一长得高,还很好看,不止我这样觉得,聚居地的很多人都这样讲。
可初一就跟残玉先生一样,沉默寡言,冷若冰霜,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也就我胆子大,还乐意和他玩。
可此刻,他眉头蹙起,眼神凌厉,面容紧绷得厉害。
我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可几秒过后,他什幺也没有说,只低着头离开。
我却莫名有失落的感觉。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几日后,初一竟与残玉先生大吵一架。
我从未见过残玉先生那样的失控。
残玉先生厉声质问:“你清醒一点,在无人之境,你有什幺资格说永远。”
“你真的懂这两个字的重量幺。”
“我不能,我不能让你重蹈覆辙,不能让你和十五,承受我和她过去的痛。”
我听不懂。
可初一竟然在无声地流泪。
我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痛,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冲了出去,将跪在地上的初一挡在身后,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残玉先生。
残玉先生颤抖着,看着我们:“孩子,孩子......”
可到了最后,他只是转身离开。
初一握住了我的手。
我什幺也不明白,可我很想紧紧抱住他。
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初一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如果真的不能永远,起码这一刻......”
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完。
就像他的生命,到了不该断绝之时,却要戛然而止。
我的眼泪哭干了,连手指都没有力气。
可初一的脸色,却因蛇毒侵蚀而愈发地惨白。
“十五,以后,只剩我和你了。”残玉先生无力地阖上眼。
不会的,不会的。
初一不会离开我们的。
我不常哭的。
有记忆以来,也不过哭过三次。
从聚居地被驱逐,目睹初一被残玉先生斥责,还有此刻,要我眼睁睁看着初一死去。
眼泪像是被堵塞很久的山泉,一开闸便停不下来了。
或许,或许是我哭得太大声了,吵到老天爷了。
在我几近绝望那一刻,竟然真的有外面世界的人,如同天神一般降临。
原来,只需要注入一管血清,初一的命就能救回来。
我有些茫然。
可随之而来的,是汹涌澎湃的喜悦。
初一,初一不会离开我了。
我趴在他的耳边:“初一,你快醒醒,你现在可就在飞机上面呢。”
“你总跟我说外面的世界,现在,那也是我们的世界了。”
/
飞机降落的时候,初一还是没有醒。
残玉先生说,他还需要去医院。
我也想陪着他去,可残玉先生认为我非常需要休息,必须跟他回家。
回家?
我眨了眨眼。
只是我还没撑到那一刻,就在车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等我再醒来,天都黑了。
初一还在医院,一切安然无恙。
我放心了,其实还想睡的,可是有一位漂亮的女士把我喊起来,让我去吃晚饭。
她说,她叫詹佑青,是佑津的妹妹。
我挠了挠头,问,谁是佑津。
也是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残玉先生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原来,他叫詹佑津。
残玉先生望向佑青女士的目光,是那样的熟悉。
就好像是初一望着我一般。
偶然间,我瞥见佑青女士的颈间,竟也有半枚玉佩。
与残玉先生的半枚,一模一样。
饭桌上不止有他们兄妹,还有詹女士的儿子,初一的救命恩人梁先生,梁先生的女朋友程小姐,还有一个蓝眼睛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盯着我看了好久,说我的头发像鸡窝。
原来她是程小姐的女儿,瑶瑶。
程小姐眼都瞪圆了,想要训斥她,我却笑喷了。
瑶瑶也笑了,给我看她的义肢,说自己是钢铁侠。
我愣了一下,问,什幺是钢铁侠。
我习惯性地将目光瞟向初一,好吧,初一不在。
又看向残玉先生,好的,他明显也不知道。
瑶瑶来劲了,扒了几口饭就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如数家珍地向我说起漫威英雄、迪士尼公主......
我听得目瞪口呆。
更津津有味。
夜半三更,程小姐终于来敲响房门,她的脸颊很红,声音酥软,梁先生冷不丁在她身后出现,进屋抱起熟睡的瑶瑶离开。
我挠头,和瑶瑶聊得太投入,都有些口渴了,于是便走出房间接水喝。
天井里盛满了月光。
残玉先生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可令我惊讶的是,佑青女士以极其亲密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里,听他述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
听到一些揪心处,佑青女士便像安抚一般,仰起头亲吻他。
月色柔和地照拂在他们身上。
我看呆了。
残玉先生与佑青女士,不是亲兄妹幺。
为何。
但很快,我便释然了。
或许,这便是残玉先生心里的一根刺,是他深埋心底的苦痛与逆鳞,是他责备怪罪自己的源头。
可四十年已过,在岁月星辰之下,一切都如烟。
如今,没有什幺比眼前人更重要。
我湿了眼眶。
“佑津。”佑青女士将他抱得更紧一些,贪恋地嗅他的气息。
“嗯。”他温柔地抚她头顶,“怎幺了?”
“这一次我要牢牢看住你,”她往哥哥怀里拱了拱,“你吃饭睡觉上厕所,我都要跟着。”
“再也不要弄丢你了。”
残玉先生笑了,我也差点笑出声音。
他垂下头,轻吻妹妹的唇瓣:“佑青,你看,今晚的月亮好圆。”
佑青女士笑着点头:“嗯,特别特别圆。”
我不自觉地也擡头望去。
可今夜的月,远没有中秋夜的圆满。
但那一瞬间,我已然明白。
此时此刻,于残玉先生而言,那轮从未圆满的缺月,那些黯淡而煎熬的日子,残缺的半枚玉佩,破碎的半颗灵魂。
终于走到终点。
属于残玉先生的圆月
——已悄然升起在他的夜空。
我想,从今往后,我不必再称呼他为残玉先生了。
他是詹佑津。
他不再残缺。
“好了,佑青,你该睡觉了,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不嘛,我还想继续听你的冒险故事。”
“明天再讲。”
“我就要听,你再讲一个,好不好?”
“我困了,我要睡,你不睡的话,可以自己坐在这里慢慢晒月光。”
“讨厌的佑津,我才不要,我就要粘着你。”
“好。”
“佑津,这一次,我们一定不会再分开。”
“嗯,佑青,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
“永远。”